護士說是的,言不恩自從醒來後一直沒有跟人說過話,在保健病房區,有專門的病人互動娛樂室,像一個小型療養院,可以看電影看書玩遊戲,但言不恩從來不去,她隻呆在她的病房,來看她的人很多,大多是文明中心那些曾經和她父親熟絡的人,她也不理人家,禮物堆了一屋子,全部扔掉,又堆了一屋子。
可能他們還是習慣了權力的沿襲。
沉皚輕歎,說:“辛苦了。”
病房隻有言不恩一個人,沉皚和時咎過去的時候她正坐在床上發呆,見門推開,眼神連動也沒動一下,直到時咎問:“下午有安排嗎?”她的目光挪了過來。
沉皚藍色眼睛中的情緒淡淡的,他把糕點放下,坐在床邊,摸了摸她的頭說:“下午我們打算去郊區玩,一起嗎?”
言不恩看着他,片刻,搖頭。
時咎無法理解她的痛苦,但他想,一個城堡裡的公主,先是臉上留了疤,後來哥哥變了,最愛的姐姐去世了,再後來父母也去世了,十多年最最親近的人,輾轉至今,圍着她轉的人竟也就剩眼前這一個。這不會是什麼常人能很快接受的打擊,若她在青石碑下真的自殺,倒是一了百了。
沉皚把糕點拿出來問她現在吃嗎?她還是搖頭。
她有些愣愣的,也許是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張嘴就閉上了,好像有點害怕說話。
時咎放輕聲音問她:“乖,你想說什麼?”
言不恩的目光流轉在眼前兩人之間,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片刻,她從床頭櫃裡拿出一個本子,遞給了沉皚。
一個深棕色本子。沉皚接過來,沒翻開,問她:“這是什麼,我可以看嗎?”
言不恩點頭。
時咎湊過來一起看。
書頁被翻得有些舊了,好像是被人祭奠了無數次。
沉皚打開,看到那上面少女的筆迹有些青澀,每一筆卻又如同滄海桑田,像許多年前,落紅墜地時的驚鴻一瞥。
原本以為是言不恩的日記本,看了兩行發現不是。
——我不太懂命運的安排,但是在安靜下來後,好像又能參透種種。有時候我并不想做季水風,隻想成為季純,所以我想這個家也許是最後的避風港。但在看到母親有了新小孩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可以去的地方了。小時候時常跟母親為了“孝順”吵架,時至今日,我也并不認同她的想法,她想要的孝順不是孝,隻是順。我也以為我的孝順可以換來哪怕一秒的愛,我想錯了,所以我要為我的愚孝付出代價。
——和季晚的相處裡,無時無刻不在想曾經我和季水風的相處,原來我就是這個角色啊,我沒辦法對她做出反抗,命運精妙也許就精妙在這裡,是我的因,也是我的果,我都接受。
——有時候真的很想一了百了,好像什麼都失去了,在看到那張紙條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回來了,也許不是她,但一定是我這輩子都過不去的悔恨,是我的良知對我的拷打與折磨。
——以前剛剛離開家的時候,總懷疑所有人都會殺了我,就像我殺掉季水風一樣。後來發現季山月和沉皚對我都特别好,他們每對我好一分,我就處境就更煎熬一分,我知道我偷了别人的人生。但我也自大地希望,這些真的是我的,他們給我的愛比母親的更讓人無法釋懷,我想,我不能永遠都在心裡藏着毒蛇,未來還很長,就當是為了他們對我的好,就當是自私代替季水風。
——沉皚和山月,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是救贖。
——我太痛苦了。當我收到字條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願望永遠不會實現了,我的錯誤卻讓他人承擔。
——以前我總是許願,希望有朝一日這個世界因為我,沒有人被傷害,沒有人被抛棄,沒有人痛苦;家人都能團聚,朋友都能重逢,愛人都能永恒。我知道我不是最有資格的那個人。
——回顧一生,我的一生都在為季水風贖罪。醫院和孤兒院的名字,所有人都以為是我的名字,但我隻是想把她的名字留在世界上,作為我贖罪的表示。
——這幾天也總是想起那幾個離開的孩子還有平叔,記得以前他們幾個總是問我可不可以改名,他們想要拯救世界的名字,我說他們的名字已經很偉大了,他們不懂,隻有我知道。阿修、小齊、小治、平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怎麼不算偉大?但如果真的可以那麼偉大,可以拯救世界,季純是不是就可以一直是季純了?
——是我的固執害死他們,為什麼我沒有承認?
——我不想再這麼沉淪了,總要面對的,不能一輩子藏着這件事,也想光明正大一回,那個人給我寫信,我想有個了結。後面再繼續做季水風也好,季純也好,我隻想做我自己,我有喜歡的人,有想守護的人,想守護的文明,如果還有機會,說什麼也要振作,變小了可以重頭練,過去十多年也是這麼來的,但是放棄了就真的結束了。季純,清醒!不要再失去更多!今天回來後,就找他們坦白。
沉皚輕輕阖上本子,半晌沒說話。
多痛苦,當時才會用裝失憶來掩蓋這一切,可時乖命蹇。
大巧無功,至情無文,風起雲湧到底是一聲歎息般的無言。
是非都予他人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