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不塵倒是動起來了。
應不塵會自己去搶睡覺的陪床,啥也不幹盯着周瞳的鹽水,大大的眼睛就一直看。
周瞳去摸他的頭,說,“你做作業,這東西我自己看。”
應不塵就不應該相信周瞳,他一轉過來,就看見周瞳睡着了,血管都回血了。
應不塵晚上也蹲在旁邊,當然了,不回去也沒地方去。
“你看看人家孩子十歲啥樣子!你看看你。”隔壁床的總是這樣罵他那個十六七歲的兒子。
住院的日子,應不塵不高興,因為周瞳的眼睛還沒好。
但是周瞳天天不離身的在他身邊,在他眼前。
周瞳總是有睡不完的覺,上不完的廁所。
“你咋這麼招人煩呢,”周瞳說,“天天盯着我,可煩死我了。”
這是周瞳出去偷偷抽煙,被應不塵抓了。
應不塵輕輕說,“那你抽半根,行嗎?今天過年。”
周瞳又樂了,說,“聽你的。”
大年夜,二人坐在醫院的天台上,煙火先是寂寥的幾朵,接着就開始慢慢地變多了,最後聞到了很大的火炮味兒,煙花就綻開成星海。
“哥。”
沒人答應。
應不塵又重複了一次,“哥?”
“嗯?”周瞳說,“說事兒。”
應不塵又叫了一聲,“哥。”
“嗯。”周瞳說,“新年好。”
應不塵的鼻尖紅紅的,說,“你不好,都怪我。”
周瞳說,“眼睛啊?醫生不是說了麼,得到時候拿了紗布看,現在上哪兒知道,急啥。”
應不塵憋着,不說話。
周瞳又說,“錢啊?”
“錢這玩意兒也累挺,在外面跑車,出事的也多,我也不想幹了,喝酒整得我胃疼,不幹也行,幹别的呗。”周瞳說,“過了年,哥也就21歲,怕啥的。”
“面粉廠老闆就是想要錢,我好好的,我就有錢還他,我自己都過不去,我哪裡來的錢還他。他比别人都盼哥好,”周瞳說,“真不是啥大事兒。”
“真的?”應不塵心虛極了,别人說的話他都聽見了。
“真的啊,那人家,我跟人家打商量呗,人家大老闆是吧,他那些車黃師傅都說要報廢了,我按新車抵給他的,人家心裡也知道。”周瞳說,“老闆都欠錢。真的,我認識的老闆就沒有不欠債的。”
“真的啊。我騙你幹啥。”周瞳一臉雲淡風輕。
“哥。”應不塵從懷裡挖出來一些錢,是他的小汽車存錢罐,他撿回來,當時這個存錢罐,買的時候人家說火都燒不爛,得十多元,周瞳老看他擺弄那個餅幹盒子,邊緣都喇手了,還每天都要數,“我攢的,都給你。”
“喲,給我發上壓歲錢啦?”周瞳一張一張地數着,吸了下鼻子,說。“還不少。”
“都是你給的。”應不塵說,“哥,過年好。”
周瞳牽着應不塵,在醫院的天台上,幹杯了一杯熱水。
下來的時候,汪奶奶托人送來了年夜飯。
年後住院約摸又住了七天,周瞳拆了紗布,醫生搓着周瞳的肩膀,說,“别着急,以後慢慢,可能就恢複了。”
這個慢慢,也太慢了。
周瞳出院了,住在一間廉價的出租房裡,是個半地下室,鮮少有陽光,陰濕寒冷,唯一的一扇小小窗戶,有八根鋼條鑄着,像個監獄,天也總是不晴。
聽說汪奶奶到處求情,硬了一輩子的脊梁為周瞳彎了,周瞳想,窮的時候,自己也隻是送過一些不值錢的八寶粥跟牛奶,最貴的也隻是那個跑車時候買的滿是棉絮的玉手镯,有錢的時候,也隻是辦了一場不值錢的法事。
再有什麼,就是口水搭成的孝心。
與汪家的雪中送炭比起來,周瞳連錦上添花都不算。
老師奶奶太老了,她自從騎車摔了學校将她辭退之後就不與學校來往了,這次卻厚着臉皮去求校長,最後不知道奶奶到底做了什麼,反正周瞳隻是欠了很多錢。
本來這種事,要坐牢的。
周瞳瞎了一隻眼睛,好眼蒙上了,就隻能看見大概的影,知道這個之後應不塵畏畏縮縮得像個老鼠,這段日子,他的眼淚都已經要流幹了,他現在聽見黑貓警長的聲音都要幹嘔,害怕,顫抖。
應不塵睡醒了就開始幹嘔,幹嘔着就開始哭泣。
明明,一切都已經好起來了,自己為什麼要去燒那該死的煤餅?
明明,哥哥這麼努力才有了這一切,應不塵親眼見過的,他意氣風發,春風得意,那個穿着皮夾克上大貨車,帶着墨鏡,咧着一口大白眼的周瞳,為什麼是會被自己毀了?
應不塵縮在牆角,幾天都吃不下飯,周瞳給他喂水,逗趣他,“這回哥娶不上媳婦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應不塵眼角含淚,他看着周瞳,懂又不懂地說,“哥,為啥我沒給自己燒死在裡面啊?”
天還沒熱,但是半地下室太悶了,應不塵喘不上氣,他直勾勾的看着周瞳,“我為什麼要害你啊?”
“我怎麼就這麼蠢,”應不塵歪着頭,問,“我咋就不死?”
周瞳不知道他的情緒有這麼大,手上的勺子也掉了,周瞳抱着應不塵,輕輕地晃啊晃,故作輕松說,“淨能瞎說。”
“你那麼小,就要給我洗衣服做飯,讀書讀得又好,又懂事,是不是。”周瞳說,“這都是意外。”
“意外都會有的,哥還覺得是哥最近太順當了,人太順當的時候就容易有禍事,但是你看,你活着,我也活着,咱就當,當做了一場夢,行嗎?”周瞳的眼睛都要疼死了,一上眼淚就容易眨不上眼睛。
應不塵在他的懷裡,摸着周瞳的眼皮,“哥,你的眼睛疼嗎?”
周瞳說,“你摸摸就不疼。”
應不塵在他懷裡抽泣,“哥,我的眼睛,可以給你嗎?”
“傻不傻,”周瞳說,“那就看不見了。”
應不塵說,“哥,你怕嗎?”
應不塵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周瞳,問,“哥,你怕嗎?”
“看不見的時候。”
“不怕。”周瞳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
“也怕了...”
“哥怕你燒死了,哥不知道怎麼活。”
“别哭,”周瞳捂住了應不塵的眼睛,“是哥的錯,不是你的。”
“别哭。”周瞳捂得應不塵有點痛。
隻有應不塵知道,二十歲風華正茂未來無限的周瞳,被他的一把火燒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