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瞳自從眼睛不好了之後一開燈就流眼淚,應不塵經常能看見他沉默地坐在潮濕的床闆上抽煙。
周瞳也不是沒有出去過,隻是他的眼睛畏光,而且他一直都在跟大車打交道,現在瞎了隻眼睛,從前的什麼協議,什麼合同,什麼運輸公司,什麼修車廠,通通作廢了。
周瞳又将煙掐滅了。
“那個,周老闆,”人們總這麼說,“您這個,情況不一樣了嘛,互相理解,是不是。”
周瞳躺在床上抽煙,聽見應不塵回來就掐煙。
“哥,”應不塵回來了。一回來就能看見那個八寶粥罐頭裡的煙頭都滿出來了。
應不塵去把煙灰倒了,拎着快餐菜,二人就沉默的吃飯。
“在學校好吧?”周瞳問。
“嗯。”應不塵說。
就沒了。
應不塵不知道問什麼,答案都擺眼前了。
每天就是一樣的飯菜,一樣的對白,一樣的睡覺。
應不塵不敢,也沒臉讓周瞳抱着他。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好幾個月。
應不塵的成績越來越差。
期中考試的時候,老師找周瞳談話。
周瞳胡子拉碴,頭發很長,遮住了眼睛。
老師說,“你們家長自己都這個樣子不着調,難怪孩子也不上進。挺好個孩子,你們做家長的,就這麼浪費了?”
周瞳低垂着眼睛走了,也沒跟應不塵打招呼,從前,周瞳還是隻花孔雀的時候,路過應不塵的教室,擠眉弄眼,飛吻連連。
那會兒的應不塵人人豔羨。
應不塵今天回來的時候,站在門口就看見開燈了,他看見周瞳正在給自己剪頭發,還在刮胡子。
“明天哥就去找活兒幹,”周瞳說,“最近你也沒好好讀書,是不?”
應不塵上課的時候總是想到周瞳,一點心思都沒有。
應不塵覺得周瞳就像暴風都吹不斷的瘋狂抽芽的大樹,他隻要想從爛泥巴地裡起來就會費盡一百二十分的力氣,重新挂上笑臉,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眼睛沒壞,債也沒欠。
周瞳這次瞄準的是音圈,96夏,發展好的城市越來越富裕,富裕之後就開始追求一些享受。
而留聲機,喇叭,音響,随身聽就成了好買賣。
迪斯科開始大範圍的流行,在夜晚開門的音樂池裡,誰也不知道那個在裡頭高談闊論,風度翩翩的小夥子眼睛壞了。
周瞳從最開始整體銷售開始,又到廠子裡去幹活兒,他的眼睛不好,弄起這些精細的東西總是費勁得多,那會兒,整個半地下室都堆滿了廢件。
周瞳沒錢,都是賒的,賣完再去結利潤,這是最差勁的賣法,裡頭的油水都被吃的幹幹淨淨,隻能掙個辛苦費。
但是他就從這辛苦費裡熬出來,去送禮,去喝酒,大頭都花在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地方,但是總是沒起色的,搞這些東西的跟當時的面粉廠不一樣,開大車的或者是面粉廠的那一幫基本周瞳接觸的都是沒文化,小聰明的這一幫,而這次的行當裡,精明的人太多了。
精明這東西,得分年紀,如果周瞳再混個十來年,定然能混成個老鬼,但是他欠着一屁股債,别人都知道他沒錢,他沒錢,掙不到他的錢,什麼要帶着他一起玩兒呢?
生意圈子,都是你掙掙我的錢,我掙掙你的錢,或者你有設備我有錢,或者你有銷路我有供應商,啥都沒有的,人家都瞧不上,當個倒酒的都嫌他占地方。
周瞳原來那一套其實已經不好用了。
這段時間的應不塵總是看不見周瞳。
六年級之後,這裡的學校就不允許借讀,而是要贊助費了。不管小學讀啥樣,沒戶口初中都得借讀,這裡的贊助費高得驚人,如果沒有的話,就隻能回到自己的戶籍所在地去。
應不塵害怕,他是知道的,周瞳根本就沒有錢,他連摩絲都打不起了。
應不塵感覺,周瞳要離開他了,周瞳再也沒泡過腳,也不允許他獨自在家裡燒熱水了。
應不塵在心裡盤算了半宿。
“哥,”應不塵說,“我不想讀書了。”
“我去你嗎的,”周瞳晝夜颠倒,剛睡醒,“你幾歲啊,你不讀書了。”
二人蹲在一張小桌闆上吃飯,周瞳沒把他說的話當回事。
“我就是不想讀。”應不塵說。
“那你要幹啥。”周瞳嚼着米飯,晚一點這祖宗睡了他還要出去給人開車接送人呢。
“我去做小工,去賣飼料,去養小雞,”應不塵說,“我都不要讀書了。”
“滾,”周瞳踢了他一腳,“閉嘴。”
“你現在十歲往上了,我把你當個正常人,”周瞳點了個煙,眯着眼說,“這種沒□□子的話别墨迹了,愛讀不讀,不讀滾蛋,别在我邊上。”
周瞳罵他了。
應不塵好舒服,說不上來的那種舒服。
應不塵蹭着他,“我不滾。”
周瞳拿手指戳開他,說,“但是吧,這事兒你也不用有壓力,讀的好就讀,讀不好我也沒辦法,”周瞳扒拉了一口米飯,說,“但是得讀。”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周瞳說,“你的贊助費麼,我惦記着呢。”
應不塵的眼睛紅了,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你也記得。”
“這還雞毛蒜皮?”周瞳說,“你讀書,頭等大事,你看看你哥現在混得這個圈,這圈的都有文化,他們賺的是文化的錢,音箱,你曉得吧?都大學生。”
“比從前弄大車那幫人,還厲害。”周瞳說,“就這不大點兒的一個喇叭單元,就那麼點兒哥玩意兒,寫上洋牌子,一個比一車谷子都貴。”
“你汪奶奶可跟我說了,”周瞳說,“你是個讀書的料子,要不然也不能跳級,砸鍋賣鐵,我也供你。”
周瞳的話又開始多了,他哼着小曲兒,捏着自己的下巴,在鏡子面前打理,說,“瞧瞧,什麼叫天妒英才!”
應不塵從後面抱着周瞳,悶悶的叫了一聲,“哥。”
“說事兒。”周瞳梳完頭發了。
“哥,要是贊助費真的...”應不塵還是擔心。
“我是你哥,但是我也是你爹,”周瞳收拾着自己亮晶晶的外套,像個孔雀似的,從前女老闆總是愛跟他做生意的,“等有一天你當我爹的時候你再跟我墨迹。”
***
這一年,周瞳沒有錢,但是應不塵的牙總是痛。
他的牙從小時候就沒養好,又總吃些沒營養的東西。周瞳出院之後有很多藥,止痛的,有一個叫安乃近。
應不塵從最開始的吃一顆,到後面三顆都還是痛。
周瞳總是在跑供銷,應不塵給他收拾包的時候,裡面有時候隻有幾個鋼镚跟兩三張十元的紙币。
從前在面粉廠的時候,家裡有個罐子,在鹽罐子邊上,周瞳說,老爺們身上咋能不揣錢,要就去罐子裡拿,但是要跟周瞳說。
現在周瞳沒有錢了,那個罐子裡的硬币卻總是不見少的。
周瞳總是把硬币放在那,任由應不塵拿,他這種粗心的人,根本不知道那裡少了多少。
應不塵在晚上又牙痛,痛得喝了白酒都不頂用。
在天快要黑的時候,周瞳回來了,他看見散落的藥盒子,拽着應不塵就去看牙醫。
醫生說,“這孩子的牙都壞成這樣了,你們這些做家長的怎麼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