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進去那前兩年其實還好點兒,那會兒不明白,不明白為啥我就總想着你呢,為啥我就一點兒朋友都不樂意交呢,不明白為啥我一直就是想,想你說的話,買房子,安個家,”應不塵說,“後面兩年,我就明白了,我有病,我是同性戀,我以前怕你,敬你,我當你是哥哥,但是你回來了呢,我就在想,我是不是要攢錢給你結婚啊,你為了我,你白白糟蹋了那麼多年,那麼多錢。”
“我碰上個女的,你那個鑰匙扣上的小吉他的那個女人,見完她我就嫉妒得不行,她為啥就行啊?因為她是女的?我一想到你要娶媳婦,我就怕得渾身發抖,我說他媽的,憑啥我就是個男的呢?那電視裡面,小十歲的都可以娶回家。像你這樣把我養大替我扛事兒的那叫以身相許。”應不塵繼續說,“可是我他媽是個男的啊?我他媽為什麼,我為什麼就他媽的得是個男的!”應不塵一口氣說了太多話,額角的青筋都爆起了,他轉過來看着周瞳,一人躺在地上,一人躺在床上,“我那會兒有多惡毒呢,我想,最好你再糟糕一點兒,就是全世界沒有一個女人看得上你,我就高興。”
“但是後來,我就不這麼想了。”應不塵的眼睛紅紅的,“我想,人家能有我愛你嗎?人家能有我知道你洗澡要多熱,能有我知道你樂意吃啥,能有我知道你内褲要棉的還是真絲的?全世界,我跟你說周瞳全世界,我最愛你。你能明白嗎?”應不塵說着就哽咽了,“可是你不要我,說啥你都不要我。”
周瞳躺在坐在床上看着睡在一堆垃圾的地闆上的應不塵,說,“都是機油,回去洗洗。”
機油難洗,應不塵弄得一背都是。
應不塵光着上身,皮膚很白,從脖子到半個後背到胳膊,腿上,都是斑斑點點的機油。
周瞳的手指搓過應不塵的皮膚。
應不塵背對着他坐在小闆凳上,說,“小時候,你帶我去理發店洗澡,用塑料膜布搭起來,那個膜布老掉下來,一掉下來就壓在身上,熱氣都跑了,特别冷。”
“記性這麼好?”周瞳問。
“嗯,然後你用人家最貴的洗發露給我洗頭,擠得我一腦袋都是。”應不塵說。
“後來在面粉廠了,夏天就用皮管沖我水,把我沖得站都站不起來,”應不塵接着說,“你就在那看捂着肚子笑,後來看我哭了,才幫我撿回來。”
“我記不得了。”周瞳用肥皂打了好幾次,機油還是不好搓。
“冬天的時候,那個鐵皮房子漏風,”應不塵說,“你帶我去洗大澡堂,你跟我說,出來結賬的時候,随便找個人就喊爹,跑出來就行了。結果我認了個爹,人家還真要帶我回家,你一下子就急了,跟他搶孩子。”應不塵自顧自的笑起來,“你說,‘這真是我心肝兒!’”
“跟着我,”周瞳遲疑了一下說,“總受委屈。”
“不委屈,”應不塵的背餒了,說,“别人都覺得我苦,我覺着甜。”
“你在的地方,”應不塵轉過頭來,說,“哪都好。”
周瞳一把把泡沫捂在應不塵的臉上,說,“書讀多了,說話惡心吧啦的。”
應不塵被着一巴掌糊住了臉,一下子從凳子上跌了下來。
“滑!”應不塵喊。
為了給他洗機油,這兒準備了一大堆洗滌劑,這會兒全給弄翻了。
“啊...”應不塵呲牙說,“尾巴骨,不太對勁。”
“啊?”周瞳連連去拉,但是地實在是太滑了,拖鞋也不防滑,一下子也拽地上了。
二人躺在淋浴間,應不塵靠在周瞳的肩膀裡,他沒拒絕。
應不塵擡起周瞳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綿密的泡沫,流水的花灑,髒兮兮的應不塵用手指滑過周瞳的鼻梁,他起來吻上了周瞳的眼睛,壞了的眼睛,那隻看不清楚東西的眼睛。虔誠的,小心的。
周瞳還是沒拒絕。
應不塵的手指滑過他的睫毛,安靜地躺在邊上。
搔睫毛有點癢,周瞳閉了閉眼睛。
自己恐怕是瘋了,周瞳這樣想。
招架不了。
招架不了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瞧不起你,害怕你,厭惡你,唯獨有一個人,他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這一輩子都不要離開你。
招架不了他每次都認真的重複着,我愛你,我生出來就是為了來愛你的,我的愛給你,我的命給你,我一生的時間,隻做了愛你與等你兩件事。
心動與克制之外,到底還有沒有第三條路。
周瞳從來也不是高尚的人,但是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卑鄙,他是凡夫俗子,是血肉之軀,是社會秩序下碾壓的小小蝼蟻,是身披道德枷鎖的可怖獸人,他也會有悸動的心跳,他也會有世俗人性,發乎情止于禮總是困擾理智的成年人,周瞳覺得缰繩在松懈,野馬想要回歸無邊原野。
要命的花灑水壓沒有變化,孜孜不倦的撒在二人身上。
滑膩的手感,閃了兩下的暖燈,嘩啦啦的水流打擊着周瞳的耳膜。
像在家裡淋了一場雨。
好累啊。
好像從來都沒有停下過。
周瞳被撕扯着,他想起了别人鄙夷的目光,想起了别人如見羅刹的打量,想起了在裡面最開始進去的時候隻能睡在馬桶旁邊,夜半的幹嘔就引來毒打。
想起了他的被子被人塞進了馬桶,來這裡的人得上一些孝敬。
那時候的周瞳不服,跟他扭打,撕扯,關小黑屋。
周瞳想起了團年的那一夜,周瞳想跑,想報警,那個敗家子說,你進去了,我善待你弟弟,我給你還債,你要是不進去,你弟弟總在路上走,沒有常平安。
周瞳想起他看見了應不塵坐在旁聽席上哭,他的神情絕望,他的聲音幹啞,這樣的哭聲夜夜在他耳邊。
周瞳想起了賣了手表給應不塵補牙時候,上廁所的間隙看見應不塵在狠狠地扇自己巴掌,好像在仇視着自己的牙,為什麼要讓周瞳這麼難。
周瞳偷偷藏了一封信,最薄的一封,那麼多,壓信或者遺失的那麼多,他也沒地方找。
周瞳當時擦着鼻血看這封信,已經是進去的第三年,周瞳隔着信封,對着光瞧過好幾次,就頂多十幾個字。
應不塵的信用鉛筆寫的,擦去了數次,筆痕猶在,最後上寫:
瞳哥:
吃飽穿暖。
我等你回家。
周瞳實在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也沒力氣推開。
他想起了二十歲的自己,那會兒他天不怕地不怕,有個草窩就敢養娃。
他想起了跟應不塵一樣的年紀,他那會兒最不怕旁人笑話,也不怕吃苦流淚,他隻怕自己得不到想要的。蓬勃的野心讓他日日都有力氣,看見一點陽光就敢追趕太陽。跟現在的應不塵一個叼樣,臭不要臉去讨要生意,讨好老闆,一回不成就兩回,他當時得意洋洋地跟應不塵說,“唉!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學吧小子。”
時光如瘋狂轉動軸承上的履帶,周瞳在履帶上摔得鼻青臉腫。
周瞳的人生裡,如何不是隻有他呢?
“瞳哥,”應不塵顫抖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說,“别走。我錯了。好不好。”
周瞳沒有像往常一樣暴怒,而是松松地揉了揉他的頭發。
踐行周瞳名人名言,秉承着隻要不要臉,鐵棒磨成針的小子小心翼翼地貼在他的胸膛,問,“我是不是不要臉。”
“嗯。”周瞳懶洋洋地說,“你還知道。”
“我不要臉,”應不塵捂着眼睛,笑了出來,說,“要你。”
應不塵病态地扭曲着,他覺得他的心裡住了一條蛇。
把周瞳緊緊地纏住的,哪兒也不讓他去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