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大堂裡,楊柳聲線平穩,一如往常,撩袍在主位上落座。
大難臨頭,眼看就要死無葬身之地。牢頭哪裡聽得進這位富貴公子的話,隻覺這小兒天真得可笑,“你有個好爹,當然什麼都不怕!”
楊柳望向縣丞、主簿:“你們也這樣想?”
二人不語。
“趙慶,”楊柳眸光落在牢頭身上,“能踏出這縣衙的,隻有兩種人。一是百姓,一是縣官。我給你們選擇的機會。”
趙慶長劍半出鞘,守在楊柳身側,虎視眈眈望着堂上衆人。
牢頭不屑:“你還能免了老子的官不成!”
端坐主位的年輕人隻是笑了笑。
不隻是牢頭,縣丞和主簿也都覺得楊柳瘋了,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
待發覺帶甲衛士将縣衙圍得水洩不通時,他們看向楊柳的目光,便堪稱震驚狂熱了。
楊柳哂笑:“是去是留,煩請諸君說個明白,我也好提拔我的手下。”
三人對視一瞬,齊齊應道:“我們不走。”
楊柳問:“我是誰?”
牢頭俯首:“大人是京城來的上官,暫掌爍石城。城中一切調度,唯大人命是從。”
楊柳颔首,從袍袖裡取出一份文書,下面蓋着朝中大員的官印,抛給牢頭,“兩刻鐘内,我要百姓都知曉,從此城裡沒有棄城的縣令,隻有上面派下來的欽差。”
牢頭接過,與縣丞、主簿同看,霎時如遭雷劈。
這麼高的官階,但凡亮出身份,何須與他們多費口舌?
三人的神色漸漸明亮了。
上官竟早早潛伏在城中,是否是朝廷早就料到了今日?他們幾乎不敢深思,但終究是有了幾分底氣,脊梁骨挺了起來。
派走了牢頭,楊柳轉向餘下二人:“城裡米糧、絹帛、獄卒、駐兵、人口各有多少?壯丁占多少?”
縣丞、主簿一一道來。
二人悄悄打量楊柳的臉色,恍然發覺竟看不出這個年輕人在想什麼。
楊柳在衆人的簇擁下往城門去,百姓的躁意已被稍稍安撫。
牢頭和縣衙官兵的強勢自信感染了百姓,兼之有王義帶着弟兄中四處撫慰,百姓喧嘩聲已經小了許多。
楊柳登上城樓,望着烏泱泱一片手無寸鐵的人,恰見他們扶老攜幼,正仰了頭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她在他們眼中看到了恐懼與希冀。
清脆的鳴金聲極有穿透力。
“鄉親們,朝廷派本官來主持爍石城事務。”
“如今城外百裡處,突厥的騎兵正向我們開來。”
哀哀的哭聲此起彼伏,牢頭小聲道:“大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您不必告訴他們這些。”
楊柳靜靜看着城樓下的百姓,等他們哭了一會兒,示意衛兵再次鳴金。
哭聲戛然而止。
“你們知道突厥為什麼要攻打爍石城嗎?”
“前線窦将軍正在和突厥打仗。我軍勇猛,突厥聞風喪膽,不惜繞路開進爍石城。一是為了劫燒糧草,斷了窦将軍的供給;二是和前線突厥夾擊窦将軍,趁機将我軍殲滅。”
一個個人站在城樓下,臉上淚痕猶在,目中染上憂慮與憤懑。
楊柳頓了頓,再次道:“鄉親們的苦,本官都知道。偌大一個爍石城,每三戶就有一個壯丁在窦将軍營中,和突厥人拼殺得你死我活。”
“突厥人不僅要殺掉孩子的父母,還要殺掉父母的孩子。爍石城,我們守一天,被送往前線的孩兒就多一分活的可能。”
“但天時難測,去往最近的城池,快些也要趕上一日的路。可最多四個時辰,突厥的騎兵就要兵臨城下。”
“婦孺老幼先行,本官派兵護送。然本官大部兵力要留下禦敵,其餘人等自行離去便是。”
衆人面面相觑。
王義突然跪下:“大人,王義不走!”
他那些弟兄們就也跪在他身旁了。
楊柳凝望着他:“為何不走?”
王義攥拳:“我們的家,我們自己不保,誰能來替我們保?大人沒來前,進城的難民受了災也隻能窩在雪地裡等死。王義有家,王義也不想去四處流浪,更不想去等人救我!王義天生命苦,等不來第二個大人!”
楊柳笑了:“起來吧。我升你為百戶,你便領着你的弟兄們。無論爍石城能否保得住,本官都會上奏朝廷,按功行賞,福澤家人。”
“趙慶,點兵,護送婦孺離開。若還有願意留下的青壯男子,都編入王義部下。”
王義身旁已經聚了一大群人,蓦地仰頭問:“大人,您的名字?”
“楊柳。”
王義堪稱驚喜了:“您的父親,可是楊巍楊将軍?”
楊柳颔首:“正是。”
時間緊迫,楊柳下了城樓,在城中巡視。
城外有護城河,即使突厥的騎兵到了,一時半會兒也越不過護城河,倒是有喘息之機。
……
阿史那隼霄帶着騎兵一路疾馳,在距爍石城三裡開外的地方紮寨。
一隊騎兵被他派去充做先鋒,望着遠遠的城池而去,神武高峻。
翰赤金随他在高坡上觀望,哈哈大笑:“王子,看那城上燈火稀疏,隻怕連駐軍都沒有多少。等他們抵達城下,我們一舉進攻,勢必拿下爍石城!”
王子謹慎,突然夜襲也要派兵試探。依翰赤金看,趁着城内人困兵乏,直接上就是,何必多費心思。
阿史那隼霄的笑卻凝固了。
先鋒騎兵行到城外一裡多處,忽然一個個馬蹄前仰,栽倒在地。人馬相踏,哪裡還有神峻模樣。
翰赤金驚訝了:“怎麼可能!如今土層分明都凍結實了,怎麼還會打滑!”
阿史那隼霄語氣陰沉:“灌水了。城裡的長官是誰?”
翰赤金皺眉:“縣令早就跑了,哪裡還有主事的?”
……
楊柳一邊穿戴盔甲,一邊問:“派人去抓縣令了嗎?”
趙慶道:“去了。按公子的意思,抓到人就送到州裡,檻送京師。”
楊柳點點頭:“趁現在還能出城,你有什麼想對家人說的,就寫下來,等會兒一并送出去。”
趙慶搖頭:“公子,趙慶隻有你和将軍。”
“好趙慶,”楊柳笑着,“若是有機會,往後我請媒人替你說親。”
趙慶家裡子侄衆多,親緣淺薄,十分年少時就跟着楊巍習武了,如今已經十年有餘。
見楊柳若無其事,趙慶猶豫一二,還是道:“公子,不給陛下去封信嗎?”
“公事之外,無私可言,”楊柳系上系帶,“人都到了嗎?”
趙慶:“到了,都在衙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