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雪花堆積在牆頭上,新年伊始,京城卻淹沒在一片死寂之中,沒有丁點兒喜慶的氛圍。
偶有幾個孩童在街道上嬉鬧,一頭紮進雪堆裡,轉眼間冒出幾個小雪人,添了幾分生氣。
正心塔上,江黎發間又冒出許多白絲,蒼老了許多,他望着守了三十餘載的皇城,歎道:“想當年,我們三個在此聚首,還都是個年輕氣盛的小夥子,轉眼間也都滿頭白發了,這天下啊,該是孩子們的了。”
蘇清端茶的動作一滞,“陛下要退位?”
江黎咳了幾聲,“朕為祎兒鋪好了路,剩下的就靠他自己走了,有那幾個孩子在,問題不大。”
紀明盛大口大口喝着燒酒,渾身暖了許多,他夾起一片藕塞進口中,“要不說姜還是老的辣,就像這菜,心眼子多,得虧是好心眼子。”
江黎為了釣大魚,設計讓紀明盛假死,安排他做蘇清的護衛,以防萬一,還讓陸宜在外接應,一連串的計謀,隻為掃清太子登位路上的障礙。
江黎哼道:“不然呢?像你一樣就長了個帶兵打仗的腦子,死都死不明白,要不是有餘小将軍在,你回京路上說不定就沒氣了。”
回想起天牢那夜的對話,江黎就窩着一股火,還說什麼做厲鬼都不放過他,紀明盛想當鬼,他這個皇帝當然有求必應。
“還好陛下沒老糊塗,差點兒真成鬼了。”紀明盛想起那幾個孩子,歎道,“後生可畏啊,陛下要退位,那臣也該解甲歸田了。”
他本計劃擊退南椋國後,就上奏請辭,解甲歸田好好陪女兒,頤享天年,哪曾想人老了還得經曆這麼一遭。
蘇清:“那臣也……”
江黎:“你不行,你還得替朕看着這群孩子們,别再亂起來。”
蘇清搖頭哀歎:“可憐臣這一生無妻無子,人老了還要被你們欺負。”
“呵,别以為朕不知道,甯萱認了你做幹爹,再說了小珩也算你半個孩子,少在這裝可憐。”
“什麼?!”紀明盛一掌拍在桌子上筷子折了半根,一軍将領的威嚴也不是蓋的,菜碟吓得都跳三跳。
“你這個老東西趁人之危,居然哄騙萱兒認你做幹爹,厚顔無恥!”
“小萱已經嫁給小珩了,小珩算是我的半個孩子,那小萱認我做幹爹有問題嗎?”蘇清淡定地喝茶,笑了笑,“都要當外祖父的人了,也不知道穩重點兒。”
紀明盛哼道:“沒經過我這個老丈人的考驗之前,我可不認他做女婿。”
“你看你這人,先前求王府護下小萱,現在翻臉不認人,小珩我看着長大的,我親自教的,多好一個孩子,還需要你考驗?”
“就因為是你教的,我才要考驗考驗。”
“小心輸給小珩,你這個鎮國将軍的威名可就沒喽。”
一個蘇禦史,一個鎮國将軍,兩人像個小孩一樣你一句我一句鬥起嘴來,江黎時不時勸和兩句,三人吵吵嚷嚷,恍惚間,江黎仿佛又看到了當年把酒歡歌,意氣風發的三位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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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黎苦心謀劃,終是在臨終前,為太子鋪平了這條路,他命白玟入禦史台,封餘白瑛為昭勇将軍以助太子安定天下。
是日,景星慶雲,擡頭見喜。
江黎退位,慶公公宣旨:“朕承天命,禦宇三十餘載,夙夜憂勤,惟恐負蒼生之望。今歲星西垂,龍體日衰,難複躬親萬機。太子江祎仁孝聰穎,德彰四海,深肖朕躬,宜嗣大統。茲傳位于太子,改年号承平,以應天心,以順民意,由世子江硯珩在旁輔佐。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退位後,江黎自知時日不久,守了這座皇城三十餘載,他不願在此長眠,鬧騰着要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和紀明盛互罵了一句“糊塗的老東西”後,拍拍屁股走人了。
太子江祎繼位後,先是将朝堂清理了一遍,經白玟多次上奏,江祎下令女子也可參加科考,入朝為官,後又特命今年的除夕夜不作數,将其挪至元宵節,屆時舉國同慶,去去晦氣。
自此陰霾散去,天下安定,海晏河清,京城慢慢恢複了往日生機。
除夕夜紀甯萱暈倒後,紀嘉林快馬加鞭趕回來給人把脈,這才得知紀甯萱已懷有身孕,好在腹中孩子無事。
紀嘉林開了幾副安胎藥,初期小姑娘情緒波動大,動不動就落淚,江硯珩便寸步不離地守着人。
何蘭玥得知此事,樂不可支,忙前忙後開始與親家商量補辦大婚的事,最終二人決定定在元宵節那日,喜上加喜。
為了照顧紀甯萱的時好時壞的情緒,陸青汐,江思晗和尤蓉蓉整日找些新鮮玩意兒逗她開心。
江眠得知喜訊也來看望紀甯萱,說定是那日的祈禱被神仙聽到了,二人才一同有了寶寶,于是一行人又去洛雲觀還願。
紀甯萱從大殿内出來,不知不覺走到了姻緣樹下,她望着古樹發呆,望着望着,眼角不自禁變得濕潤。
“怎麼又哭了?”
江硯珩拿來絨毛披風裹住她,輕柔地為她擦淚,小姑娘的鼻尖眼眶紅紅的,淚眼朦胧地看着他,見她這副樣子他就心疼的不得了。
紀甯萱埋到他懷中,吸了吸鼻子:“我想阿爹了。”
江硯珩揉揉她的頭,他知道她其實是在說想哥哥了,他低歎:“那今晚回嶽父那邊住,好不好?”
紀甯萱點點頭,“那你要陪着我。”
小姑娘現在不止愛哭鼻子,還黏人的很。
江硯珩捏捏她的臉頰,眉峰輕挑:“嶽父把我趕出來怎麼辦?”
紀明盛現在處于老丈人看女婿還看不順眼的階段,說是沒過他這關之前,兩人就不算夫妻,有孩子也不怕,大不了他養女兒一輩子,若不是女兒時常黏着江硯珩,他就把人留在紀府住着了。
對此,何蘭玥和江白表示他們可不管,反正兒媳認定了,婚期定好了,至于怎麼把人娶回來,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那你翻牆過來,我偷偷給你開門。”
江硯珩好笑道:“好。”
“天色不早了,雪還沒化完,下山路不好走,我們回去吧?”
紀甯萱抿抿唇,依依不舍地看着姻緣樹,突然道:“人真的有來世嗎?”
如果有的話,哥哥和許姐姐是不是可以……
江硯珩立刻領悟了她的想法,牽着她的手走向小道士:“可否替别人抛姻緣牌?”
紀甯萱滿懷期待地看着小道士,眼眸亮晶晶的,叫人不忍拒絕。
小道士沒遇到過這種情況,糾結半晌,空濛真人不知何時來了此處。
他遞給紀甯萱一塊木牌,笑道:“此生緣雖盡,來生緣可續,夫人既放不下,便為他們抛一次吧,會有個好結果的。”
夕陽西下,雲霞映射出橙色的光輝,微風乍起,枝幹上木牌踩着風翩翩起舞,宛若風中精靈。
得到想要的結果,紀甯萱笑眼彎彎,挽着江硯珩朝外走去,餘輝下兩道身影拉長,聲音逐漸淡去。
“夫君,我餓了。”
“想吃什麼?”
“玉華街的白糖糕,給阿爹也帶一份,還是兩份吧,阿爹胃口大。”
“好,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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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假結束後,各大臣開始照常上早朝,江硯珩也開始忙碌起來,集中處理完手頭上的公務,便早早回府陪着紀甯萱。
江硯珩不在的時候,陸青汐幾乎日日都來找她,二人在京城各處逛了逛,再者就是去找江眠閑聊,紀甯萱倒也不會覺得無聊。
隻是自從她有孕之後,王府每個人都對她緊張的不得了,生怕她磕着碰着,射箭也不能碰,她現在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四肢都快生鏽了。
落雪給她找了點事幹,給未出生的寶寶繡些小衣服小鞋子,不過在江硯珩看到她指肚上的傷口後,這件事也被禁止了。
日子一天天過得飛快,元宵節前三日,落雪搖頭晃腦地給紀甯萱精心打扮了一番,紀甯萱看着這一身華麗的衣裙,又看了眼外面将要落山的金輪,疑惑不解。
“打扮成這樣,今夜王府有客人要來嗎?就算有客人來,我打扮成這樣不是喧賓奪主嗎?”
“沒有客人來,夫人生得好看,不打扮好看些豈不是浪費了這麼多首飾。”落雪挑了一對翡翠雕花耳環給夫人帶上,笑意融融。
雪翎也跟着笑眯眯的,“這支簪子好看,戴這支。”
“你們倆有事瞞着我?”
兩人異口同聲:“沒有!”
紀甯萱正要“逼問”兩人,江硯珩正巧下值回來了。
她笑盈盈迎上去:“忙完啦?”
江硯珩溫柔地看着她:“嗯,今夜外面還挺熱鬧的,我們出去逛逛?”
肯定有貓膩。
紀甯萱眯起眼戳了戳他的胸口,“這麼巧,我剛梳好妝,你正好要帶我出去玩,你們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落雪和雪翎東張西望,突然忙碌了起來,更加可疑了。
江硯珩牽住她的手往外走,“跟我出去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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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月當空,清輝萬裡。
紀甯萱一路上再三逼問有什麼事瞞着她,撒嬌攻勢都用上了,可惜某人嘴巴緊得很,把她親得暈頭轉向後糊弄了過去。
紀甯萱掀開簾子企圖探究出馬車的行駛路線。
新年至元宵節這段時間,江祎下令取消宵禁,或許是因這個新年太過沉重壓抑,京城幾乎是整天整夜地亮着燈盞,勢必要把喜慶的氛圍拉回來,街道上人聲鼎沸,小販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一個比一個起勁。
有兩家猜燈謎碰巧擺在對面,兩個攤主為了拉客,花樣百出。
忽地,一盞花燈入了她的眼,紀甯萱眼眸亮了亮:“那盞花燈好漂亮,是條錦鯉诶,我們去猜燈謎吧。”
兩人下了馬車後才發現,這兩家猜燈謎的終極大獎均是錦鯉,兩家攤主叉着腰誰也不肯讓誰。
“我家的精緻,夫人來我家猜。”
“我家的可是我爺爺親手做的,做工不知比你好多少倍!”
紀甯萱驚道:“你不是那日賣木雕的攤主嗎,改行了?”
攤主也認出紀甯萱,喜道:“元宵節喜慶,就讓我爺爺紮了幾盞花燈賣着玩,除了花燈還有不倒翁木雕呢,夫人來我這邊猜吧。”
“我這燈謎比她的有趣,除了花燈還有香囊,玉墜作為獎品,夫人來我這邊猜。”
兩人你來我往,生怕有人拿不走那花燈似的,對上兩位攤主熱情殷切的眼神,紀甯萱陷入苦惱,江硯珩替她做了決定:“不知道選哪家的話,那我們就都要了。”
一刻鐘後,江硯珩将燈謎各猜了一遍,攤上的獎品都被他們赢完了,兩位攤主情緒一時激昂,沒想到遇到一個厲害的主,那表情明明想哭,卻又不得不勉強維持着笑,畢竟是他們自己招來的。
紀甯萱好笑地看着他們,指着錦鯉花燈說:“我們就要那錦鯉花燈好了,多了也拿不完。”
一聽這話,兩位攤主仿佛得到了水的魚兒,重新活了過來,連忙拿下花燈遞給紀甯萱。
紀甯萱提着兩盞花燈,步子雀躍,發絲也跟着染上了喜悅,“兩隻錦鯉,我可真幸運。”
江硯珩看她笑,嘴角不自禁翹了起來,他接過一盞花燈,溫暖的掌握住小姑娘的手,“嗯,夫人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
兩人沿街走着,紀甯萱興緻高昂,不知不覺過去了半個時辰,遇到賣糖葫蘆的小販,她一口氣買下了一整紮,分給落雪,雪翎兩串,其餘的打算拿回去分給忠叔他們。
但紀甯萱吃了兩三個就沒胃口了,由于懷孕,她的口味千奇百怪,今日想吃酸的,明日想吃甜的,但每次吃兩三口就不想吃了,都是江硯珩替她吃掉剩餘的。
她順手就給了江硯珩,軟聲道:“糖葫蘆也是幸運之物,分給夫君一半吧。”
江硯珩對她這副樣子毫無招架之力,習以為常地幫她處理掉了剩餘的幾個。
紀甯萱小手靈活地撬開他的五指,與他十指相扣,狀似無意問道:“我突然想起來,之前夫君說天下獨一份的無價之寶是什麼寶物啊?”
“夫人聰慧,不如猜一猜?”
紀甯萱走到他面前,眼眸中似有星河流轉,映照出江硯珩柔和的神色,調笑道:“不會……是我吧?”
江硯珩笑而不語,橫抱起她往回走,“今夜還有别的事,改日再來玩。”
紀甯萱對他避而不答的态度非常不滿,“你笑什麼,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我猜錯了嗎?”
“沒猜錯。”
瞥見他泛紅的耳尖,紀甯萱憋笑,嘴角泛起戲谑:“夫君也會害羞啊,你那麼早就喜歡我了?”
江硯珩将人抱上了馬車,淺笑道:“秘密。”
“夫妻之間要坦誠相待,不能有秘密,快告訴我。”
江硯珩長臂一伸把人攬到了懷中,大掌在她腰間揉捏,眉峰輕揚:“我和夫人還不夠坦誠相待嗎?”
紀甯萱小臉蓦地一紅,兩人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她換了個問題:“我們到底去哪兒?”
越不告訴她,她就越好奇。
江硯珩終于舍得透露一點點信息:“紀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