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奇怪,每至天光輪替,沈銳便會身消隐匿。一到入夜,他便又會現身眼前,難道是鬼害怕白日嗎?
楚燿神情恍惚,想了又想,思了又思,頭腦發脹,全身泛力虛軟。
今夜,應該是在這裡第三夜了吧。
如果這隻是夢,那為何白天黑夜仍在輪換?
他雙手插入發絲,額頭抵在膝蓋上,泛白的嘴唇不停抖動,腹部處不斷傳來“咕噜,咕噜”震動,這大概是這裡唯一可以聽到的聲響了。
再次湧起的饑餓感警醒着他,他還活着,活在這似夢非夢的詭境裡。
蹲在牆角,他暗自嘲諷道:“呵,就算是死,也不能讓我有個安甯的死法麼?”
以前的他不怕死,隻覺活在世上,也隻是感到寒冷。可此刻直面死亡,他卻害怕了。
隻要想到二叔,大哥大嫂,熳兒和肖骐他們會傷心欲絕,他便心如絞痛。
他絕不能這樣莫名其妙的死去!
楚燿倏地站起身來,一陣眩暈惡心,他靜立片刻,将這股犯嘔感強行壓制下去後,沖到朱紅大門邊,啞聲高喊:“有沒有人?救救我!救救我!!!!快來人啊!!!快來人啊……來人啊……”
沈銳見他奮力拍打大門,面部出現一絲迷茫,好像在質疑問道:“這是在做什麼?跟我在一起不好麼?”
想到後面這這句,他的神情又燥熱起來,四肢歪歪扭扭極其艱難緩慢地朝楚燿挪近,直到三尺左右,又停滞不前。
他面露煩躁,卻又不得不止步于此,面上陰森更添一層,周身陰氣愈升愈烈。
楚燿被他陰氣逼近身軀,隻覺寒氣由外而内不斷侵入他的心肺,膽寒心顫,猶臨冰天雪地。
他全力擊打門框,激聲道:“快來人!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呼救聲漸息漸弱,他滑倒在門框邊,手上力道也逐漸消減,直到雙手垂落在地,再無擡手力氣。
出不去,出不去的,出不去了。
從他那夜進入廟裡,他嘗試過無數種方法,呼救過無數次,出不去,出不去,門窗仿佛被施以法術一般,根本無法撬動。
他隻能透過門窗看清外面景色,離心湖,桂花樹,一如往常将月老廟環抱在内。
沒有任何人,不,甚至沒有任何生物出現在這裡。
除了他。
怎麼辦?怎麼辦?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他不想就這樣死去!他不能就這樣死去!
楚燿擡眼看向沈銳,濃重的血腥充斥着他的鼻腔,又是一陣犯嘔。
平複之後,他細細觀察沈銳須臾,惡狠狠道:“為什麼要找我?又不是我殺了你!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你幹嘛不去找真正殺害你的兇手?為什麼找我……為什麼……為什麼……”到最後隻剩楚燿的喃喃自語。
另一邊,沈銳已至癫狂。
陰氣釋放已達極峰,似冰似箭,正極力穿透滲入,圍護在楚燿四周那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上。
好冷,好冷,好冷。
楚燿蜷縮身軀,雙手環抱兩腿,寒氣侵入,錐心刺骨。
他雙手緊握拳頭,目露兇光,陰狠怒視沈銳。
他絕不能輸,不能倒下,決不能,決不能!決不能!!
指甲因用力過度刺入皮肉,他也絲毫不察,慢慢的,有點點鮮血,從手心滲出。
“冷,冷……冷……好冷……”
“二郎!二郎!二郎!”肖骐語帶哽咽,言語不清道:“二郎,你怎麼了?!大少爺!二郎他,他又渾身冰冷了!大少爺!魏大夫呢?魏大夫!”
楚爍速即奔向門口,喚來許壁:“快請魏大夫!”
魏大夫趕至不到半盞茶功夫,按脈半響,拿出一顆朱紅色藥丸放入口中,再施以銀針到頭部穴位。
半個時辰後,楚燿體溫才漸漸回溫,四肢也慢慢松弛下來,悠悠陷入沉睡。
楚昂在場,竟也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
待楚燿安分後,他吩咐肖骐楚爍好生照料後,便又策馬而去。
離開前,他神色複雜又傷情哀痛,幽聲道:“好好照看他。無影門突發異事,急需處理,我讓阿毅回來。”
楚爍不作言語,目送楚昂離去後找來魏大夫詳談:“魏大夫,還是不能查出原因嗎?”
魏大夫歎聲道:“楚大少爺,恕老夫無能。方才給二公子看脈,他脈象時而急劇,時而停止,脈動橫生,無從查因,無法斷症!老夫,盡力了……靜心丸隻能救的了一時,二公子若是再犯病,靜心丸也不能再服用了,怕是……”
楚爍驚道:“為何不能服用?”
魏大夫:“靜心丸藥性強橫,藥力野蠻,平常人最多服用三粒,若強行服用第四粒,就算是活過來了,那也是身在魂亡,一生隻能永纏榻上!如若真要這般活着……那真真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楚大少爺,想必,你也不想二公子活着的隻是一副軀殼吧?”
楚爍垂眸不語,眼中盡是悲恸欲絕,好一會才啞聲道:“魏大夫,請您一定要救救思遙,我定跪謝!”說罷屈膝就要跪下。
魏大夫哪敢受這麼大的禮,連忙攙扶不讓其下跪,悲痛道:“楚大少爺,你何苦如此!我是一名大夫,無論是何人,或是任何生物,隻要我能救,豈有不救之理?可是……二公子的病,老夫,老夫真的是……隻怪老夫心有餘而力不足。”
“啪啦!”
一道碎裂的聲音将二人思緒拉了回來。
就見楚黎夢倚靠在長廊圓柱旁,右手緊捂嘴巴,滿眼的不可置信。
三人相對無言片響,楚黎夢快步走到楚爍身旁,驚慌道:“大哥,是真的嗎?魏大夫說的是真的嗎??”
楚爍悲切道:“熳兒……”
楚黎夢不顧儀表,上前拽住魏大夫手腕,泣聲道:“魏大夫,真的嗎?您說的是真的嗎?”
魏大夫年老骨脆,被這楚黎夢這麼一拽,竟像是要被折斷一般,魏大夫強忍疼痛,安慰道:“楚小姐,怒老夫無能……”
楚爍前行一步,拉開楚黎夢,道:“熳兒,勿要沖動!小心傷了魏大夫。”
楚黎夢連忙松手,慌張道:“魏大夫,對不起……求求您,救救我二哥!”
魏大夫說道:“二小姐,能救老夫一定會拼盡全力,隻是…二公子的病,實在是離奇的很!這幾日我也查了許多古籍醫術,也沒能找到任何相似病況,也從未遇到過像二公子這樣古怪的脈象…楚大少爺,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楚爍作禮道:“魏大夫,請講。”
魏大夫道:“二公子年幼是也曾怪病纏身,終日纏綿床榻。當年二公子的病況,我也曾細細研究過,現在二公子的脈象,跟當日甚為相似。”
楚爍瞳孔微擴,一抹異色在他臉上稍現即逝。
魏大夫道:“當時二公子已疾不可為,沒人會想到二公子竟會痊愈。我記得當時是楚宗主找來的隐世神醫,才讓二公子起死回生,如今二公子命在旦夕,大少爺,你何不再去尋那高人,好救二公子與水火之中。”
楚黎夢聽了他們對話,模糊記憶慢慢湧現。
楚黎夢當年年紀尚幼,又十分頑皮好玩,時常偷摸拉着體弱多病的楚燿外出玩耍,回來後便又會高燒不斷,時常夢魇。
楚燿母親初初隻是責罵了她,可到最後也不忍再責怪,隻好限定她一月隻能進入思苑三次。
為此,楚黎夢雖十萬個不願可也不敢再忤逆母親,隻好放棄終日去尋楚燿玩耍。
每月見面時也都是規規矩矩,守護榻邊,陪他聊些家常閑話,說些城中趣事,城民糗事,供他解悶。
當年楚燿病危前,她恰好跟随外婆前去婺原探親暫住,并未見過魏大夫口中所說的隐世神醫。
現在聽魏大夫這一說,她才如大夢初醒,當日神醫能救回二哥,那現在是不是也一樣可以?
楚黎夢激動地拉着楚爍手道:“大哥,魏大夫說得對!隻要找來神醫,二哥就有救了!”
楚爍面帶猶豫,支吾道:“熳兒,你先别急,我隻知那位高人長何模樣,其餘一概不知。此事隻有父親知曉,我去找父親詢問清楚,再做定奪。”
楚黎夢道:“那大哥你快快去!我先去看看二哥。魏大夫,您請慢走。”說完福身,走進楚燿房内。
魏大夫也道:“楚大少爺,老夫先行告退了。隻是……二公子的身子越漸虛弱,不可再拖,否則,就算是華佗在世,也回天乏術了。”
楚爍答謝道:“多謝魏大夫提醒,我先送您回去吧。”
烏郡城,涅天境,千塵閣内。
小苑籠罩在微朦的月光下,月色似水,揮灑在院内的奇花異草上,如瓊漿玉液,濺落在花瓣上,葉子上,一片微光閃閃,萬物皆樂不思蜀。
郁郁蔥蔥的桂花樹高聳直立其中,枝繁葉茂,相互逗弄,推推搡搡,妳擁我抱,似想穿破雲層,與那孤傲的月神嘻戲。
風盈盈而來,花草樹葉随之擺動,起舞弄影,各個掙前搶後,不甘示弱。
它舒徐而來,又戛然而止,像個頑皮的孩童,玩耍累了便自顧跑回家去,全然不理被它撩撥過的人或事物,也從不考慮是否還有誰在癡癡等待着他以及那顆為他悸動的心。
花花草草們皆是一陣長籲短歎,縱然萬般不舍,也無法強留,調整哀繆心情,齊齊轉動身軀,繼續面朝月光,吸收月之精萃,看似一派舒适、惬意模樣。
室内一男子坐立在案旁,月光透過窗棂空隙偷偷鑽到案桌,桌上一片光影交錯。
光陰中,一雙骨節分明、白皙修長的雙手正拿着一枚同心鎖,鎖芯頂端一顆圓潤剔透的白玉寶石正有紅光不停閃爍,男子眉心緊蹙,目中全是擔憂之色。
他手指撫過那紅光乍現的白玉寶石,輕柔缱绻,戀戀不舍。
片響,他朝門外走去,隔空淺聲說道:“千面,速去金陵楚府,探查緣由,即刻禀報。”
一道沉聲在暗夜中回道:“是。”
夜色蒼茫,一道黑影閃身而過,如風如電,轉眼便消失在這萬籁無聲的黑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