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浮萍般,在這無邊無際的漆黑中輾轉反側,漫無目的。
周圍靜谧得可怕,仿佛隻有他一人獨留于此。
他耳旁又響起了那個急切的呼喚聲,隻是這次的主人似是換了一人,一個少年的聲音。
似真似幻。
“二郎?二郎?”
楚燿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便是肖骐那張滿是擔憂的臉。
雨已停,陰蒙蒙的天幕有點點微光穿射而出,許久未見光明的雙眼被這薄弱的光線灼得微微刺痛。
楚燿又閉上了眼,腦中一幕幕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如洪水猛獸般向他襲來,待他再張開眼,惺忪不再,眼底已是一片冷冽。
“你早就知道了?”
楚燿望向千面,在他這張可以說是冷若冰霜的神情下,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
千面道:“也是今日才知。”
楚燿又是一陣沉默後又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
“……難道你不想看?不想知道來因去果?亦或者,你害怕知道真相?”
“于你而言,那不過是一隻低賤的畜牲,它的性命更是無關緊要。”
“你看到了,你會心痛嗎?”
“世間之大,萬物皆有靈性。你我也不過隻是這世間的一顆塵土,本無貴賤輕重之分。”
“現在,你覺得是沈銳的命重?還是它的命輕?”
千面咄咄逼人,楚燿凝眉不語。
肖骐眼睛在二人身上轉來轉去,隻覺二人氣氛怪異,還說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話,讓人聽得好生迷惑。
肖骐插嘴道:“你們在說什麼啞迷?我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難道是他太笨?還是千面這個壞家夥又在故弄玄虛?
千面笑眯眯道:“小哭包,說了你也不懂哦。”
肖骐一聽又是嘲諷他的話,什麼啞語瞬間被他抛至九霄雲外,一派氣勢洶洶道:“你!你!你再亂叫!我,我就!”
肖骐本想罵他個狗血淋頭,奈何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麼粗言穢語,更把自己憋得臉頰通紅。
千面含笑道:“你你你,你什麼?”
肖骐氣急:“我,我……!”
“行了,”楚燿打斷道:“别吵了。”
肖骐雙手叉腰:“我不跟你一般計較!”
楚燿微仰起頭,隻見青空透亮,仿佛剛剛的陰霾暗淡隻是噩夢一場,就連風也變得極為溫柔,悄悄劃過他絲滑的肌膚,在他發絲上缱绻纏繞,流連忘返,又輕輕拂過他的羽睫,吻别那雙澄清而泛着漣漪的汪泉後,翩然離去。
墓堆上,一朵嬌弱的野蘭花迎風搖動,方才那場狂惡的風雨并無讓它屈服于地,依然顫顫巍巍地堅守着自己的陣地,堅韌的讓人心疼。
楚燿突然笑了。
這一笑,來得毫無征兆,那麼的耀眼,就連曦光也成為了他的背景。
在場二人皆是為之一怔,垂眸淺笑的楚燿竟有一種從未見過的溫暖柔情,竟比以往的肆意張揚更讓人移不開眼。
隻是這一溫情,參雜了多少說不清的酸澀與悲戚,才令他如星般的星眸蒙上了一層厚厚塵埃,拂拭不去。
他扶着額,肩膀微微顫抖,一道沉悶的聲音響起:“肖骐…我們回府吧。”
随後擡起臉,臉色有些蒼白,眼裡有種名為傷痛的神情在流露,他道:“至于她……麻煩你先看住她,等明日我母親忌日之後,再作他算。”沉默片刻,他又道:“還有,謝謝你。”
好一句“謝謝你”,真情意切,真摯誠懇。
不知情的人聽了他這語氣,還以為是千面給了他多大的恩惠,以至于他如此真誠萬分。
也是因為這一句,千面心裡剛想冒出頭的那點“心思”又被他硬生生壓到心底,隻覺心在滴血,疼痛無比!
他一面微笑應予一面心中怒嚎:“啊!我不要感謝啊,我隻想要銀兩啊!”
肖骐從剛才聽到這句“謝謝”後,就激動得眼眶微紅。
要知道,這一句聽似簡單的感謝,要從楚燿口中說出是需要多大的勇氣。
這還是肖骐第一次聽到楚燿說這三個字,雖然他說的面無表情,可他知道,他一定在心裡鬥争了許久才開了此口。
二郎,也終是成長了。
楚燿說完便準備離去,隻是在經過雛雞身旁時,腳步微頓。
他凝眸看向雛雞,眼底一抹幽暗眸光流轉,不知在想些什麼。
此時的雛雞眼内神采盡失,黯淡的仿似死人,眼角處清瑩的淚水也早已幹枯,在臉上布滿了斑駁的痕迹。
盡管她有滿腔的怨恨,此刻也明白了命懸他手,再作反抗也是無濟于事。她就這樣靜靜地回望着楚燿,不再掙脫,不再咒罵,目光卻是陰森冷冷。
楚燿收眼離開,視線挪開的那一刻,他閉眼不去看雛雞眼内突然冒出的那片漣漣瑩光,心莫名的開始抽動,竟有一刻宛若窒息。
肖骐屁颠颠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才突然想起把馬遺留在了那處,心裡估摸着如果要從城外走回府去,就是不停不休也要走上兩個時辰!這下他就來勁了,一邊偷偷觀察楚燿神情一邊喏喏道:“二郎…我們的馬忘記牽上了……”
楚燿沒有回答,肖骐以為他沒有聽清,又再重複了一遍:“二郎,我們的馬忘記牽上了!”
楚燿回過頭來:“什麼?”
肖骐一字一句道來:“馬!我們的馬!忘記牽上了!”
楚燿:“哦…”
肖骐道:“哦?然後勒?難道我們真的要走回府去麼?”
楚燿作思想狀想了想,道:“是嗎?那你去牽回來罷。”
肖骐心道:“二郎剛才到底看到了什麼?這般心不在焉的模樣。都是那個可惡的壞家夥!恨死他了!”
他道:“那我去牽馬了,你在這裡等我罷。”
楚燿胡亂應答幾聲,又呈放空狀态,全然不看肖骐一眼。
肖骐一邊往回走一邊在腦中将千面千刀萬剮了幾百遍後終于又走回到了六白慕墓旁。
隻見前方那男子衣擺随風飄動,眉目如霜,神情嚴穆認真,手持一顆晶瑩剔透的白玉念珠,撚着手決,又不知他作了什麼法術,念珠淩空自起,飄浮于半空,一道白光自念珠而下,地上女子身影越漸通明,直至消散,不見蹤迹。
念珠在空中旋轉幾周,漸變漸小,直至變為綠豆大小後落入男子掌中,男子反手就将念珠揣入腰間的荷囊。
肖骐不由自主将視線移到荷囊上。
荷囊純白似雪,小巧精緻,隻有巴掌大小,囊身四周有朱紅彩線繡着不知名的花紋,鮮豔奪目,中間則用金絲鏽着一個“涅”字,奪彩炫耀,而底部垂着一條穗子,穗上一對光滑圓潤的紅珠咣咣當當,流光溢彩,讓人為之心動。
肖骐驚呼一句,遂又捂嘴閉口,深怕驚擾在作法的千面。
可千面又是何許人物,早在肖骐離其半丈之遙便感受到了他的氣息。
他笑着迎了上去:“小哭包,怎麼又來了?是不是太想念我了?呵呵。”方才正經神态不複存在,又換上了這吊兒郎當的樣子,真真是惹人讨厭!
肖骐也顧不得禮儀體面,惡聲道:“我想你個鬼!哼!”說完牽着馬兒灰溜溜地走了,不給他留下任何嘲谑的機會。
千面望着遠去的背影,搖頭一笑,身子随之一晃,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熹風徐徐,野蘭嬌嬌。
誰人知道,在這方枯樹雜草、荒野茫茫的小山坳下,一個孤寂、無辜的生命正埋葬于此,從此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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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将天地洗的透亮,蒼穹湛藍清澈,綠葉郁郁蔥蔥,百花千嬌百媚,萬物皆容光煥發,纖塵不染,令人癡醉。
驕陽也忙不疊露出霞光,将天空一點一點染成紅色,可惜時光早逝,它還未能将整片天空染透,便被催促着下了山去。
彼時,天空一半赤紅如火,一半蔚藍如水,水火交融,相依相偎,旖旎絕美。
不少城民見此絕色,都紛紛放下生計湧出來觀看,一旁頻頻驚歎此生無憾,一邊啧啧作聲少見多怪,雙方人馬争吵不休,僵持不下:
城民甲:“多大的人了啊,這都沒有見識過?這些年都白活了吧?!哈哈哈哈哈!”
城民乙:“說什麼呢你,就你見過?你見多識廣,你倒是說說這是什麼現象?又是如何形成?”
城民丙:“是啊,就知道張口瞎說,學堂都沒有進過的人,懂什麼啊!”
城民丁:“誰說沒有讀過書的人就不能知道了?你歧視我們沒有讀過書?聖賢人都說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我走過的路,你就是讀一輩子的書,那也是不可企及的,呵呵。”
城民戊:“哎喲喂,那你可好生厲害啊!這麼厲害,你倒是說說這是什麼情況?我們都洗耳恭聽着呢!”
城民丁:“哼,就是說了你們這幫俗人也是不懂,可别浪費了我的口水咯。”
城民乙:“哈哈哈哈,就知道裝模作樣,肚裡根本毫無半點文墨見識!羞煞死了,羞煞死了!”
城民戊:“行萬裡路?可笑煞死我了,走的都是荒野山路吧?是與野獸為伍?還是與花木同行?哈哈哈!你要說你懂獸語,識百草我尚且還能信你,信你是白日發夢,異想天開!哈哈哈!笑死了,笑死了!”
城民己:“都留點口德吧各位!見過就見過,沒見過就是沒見過,有什麼可争論的?唉,口業纏身,口業纏身啊。”
城民甲:“哼,我看你們就笑吧!天生異象,不是天災就是人禍,你們還真是要‘此生無憾’了,呵呵!”
城民丙:“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啊?講不過别人也用不着咒人家吧?還有沒有點良知了啊?快賠不是,不然就休想走!”
“賠個屁!”
“賠!”
“屁!”
“賠!”
“屁!”
城民們的争執聲斷斷續續随風飄散到長街每個角落,忽高忽低,直到長街盡頭處,吵鬧聲仿佛被高大的榕樹隔絕在外,再也聽不見了。
楚燿微微側身,擡頭仰望這豔色詭谲的天空,隻覺得那赤紅如燎原火焰,兇猛殘忍;那靛藍又如冰山雪窖,透骨生寒。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奇景也漸漸随之消散,獨留殘陽的餘溫在發酵,在揮發,慢慢的将天空染成一片昏黃。
他半垂着眼眸,睫毛微顫,有絲絲霧氣在他細密的睫毛上漂浮缭繞,最後化為一滴露水,重重擊打在他的眼皮上方,他伸手抹去那滴水霧,又輕輕按壓住因劇烈跳動的酸脹的右眼,試圖把那份心神不定壓制下去。
天幕下,這張俊美奪目的側顔被一片橙黃覆蓋,朦胧恍惚,柔和精美,如幻如仙。
隻見他微微合下眼睫,眸裡有異光晃動,似是想到了什麼令人動容的事情。
靜立片刻後,他拂袖轉身,遠離了這個喧擾的長街。
懷堂巷,金膳樓。
黃昏已至,夜幕将臨。
白日裡被狂風暴雨摧殘過的大街已被收拾妥當,四下整整齊齊,各類小攤擺放井然有序,各種不同的吆喝聲此起起伏,人流湧動,如濤濤江河,不見其首,不見其尾。
隻聞不遠處傳來一曲曲悠揚琴聲,伴随着聲聲清脆歌聲,餘音袅袅,不絕如縷;彼時又有陣陣歡聲笑語洋溢而出,其樂融融。在斜陽墜落之際,這美妙和歡樂的聲音緩緩在空中回蕩,久久不曾散去。
落日黃昏後,其樂也陶陶。
而當中最為開心的,便要數坐在大堂内那個最為矚目的白影了。
千面坐在大堂最外側的角落上,如不稍加留意,完全不會發現這個小小的角落會是另一片天地。
若是尋常人坐在此處,不特地留意便仿似隐形,就連堂倌也經常将此處遺漏,好幾次被某些不懷好意的人貪了幾次白食,這才讓堂倌買了好些教訓,除了逢年過節,商議擺宴,這裡一般都是不對外開放的。
可這裡的視線又是極好,側眼望去便是歌舞高台,絲毫不差;左右兩側更是可以看清整個大堂的全貌,堂上之人,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坐在此處的人的眼。
照理說,上元已過,這個位置就會被封存,不再對客人開放。
可此刻,一個儀表非凡的白衣男子正坐在此處。
這可不是因為堂倌看人家長得俊,也不是因為此人如沐春風般的來了一句“我想要一個在大堂而又安靜不被人打擾的位置”的慵懶嗓音将他迷醉了,更不是因為看到人家一身白衣猶如白銀閃閃,額頭上還寫着“我很有錢!我超有錢!”的氣質就破例給他開放了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