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沒錯,金膳樓的堂倌就是這麼有原則的人。
而從白衣男子踏入金膳樓起,堂内之人眼睛便都粘在了他的身上,一刻不曾移眼。
他身形極為纖長,肩寬腰窄,膚色古銅,輪廓深邃,劍眉濃目,嘴角噙着一抹狂放不羁的微笑。
男子們又羨又妒,隻恨那張臉,那身段不是長在自己身上,目光炯炯又帶有一絲噬人兇狠;而女子則是又羞又喜,眼含期盼此生能得此如意郎君,亦或是與他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曠世奇戀,不求此生,隻留當下。
當然,金陵城民們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所有仇敵之意與愛慕之心都是“發乎于情,止乎于禮”,沒有人敢做出任何越軌之禮。
畢竟此人一看就非尋常人,若是在大庭廣衆下被揍了,被拒絕了,那都是十分丢臉的!
終歸,人都是要臉的嘛,就算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而被賞望的千面也沒有半點羞怯之意,不知是渾然不知呢還是臉皮比城牆還厚…
他悠然聽着小曲,品着小食,愉悅心情溢滿全臉,就連平日裡時常挂在臉上狡黠的微笑此刻也顯得尤為儒雅。
他左手撚起一顆鹵花生,往上一抛,花生在半空中翻轉幾圈,以一個優雅的姿勢落入他的嘴裡。
他又伸出右手拍拍胸口處,有“沙沙、嘶嘶”微小的紙票聲音響起,就見他眉眼連成一線,笑得更加開心了。
就在他漸入忘我之際,腰間荷囊上的紅珠忽然輕顫幾下,閃着微弱紅光。
他先是一怔,随即在心中默念口令,開啟傳音陣,隻聽見有一段“嘶嘶”嘈雜聲,許是兩地相隔太遠,加上這幾日他靈力實在是消耗太多了。
在這時斷時續的傳音中,他還是聽到一個清冷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楚府有異動,速去!
千面在心中暗諷一句“還讓不讓人好好吃飯了”,心中所想如此,而嘴邊卻迅速的答了聲“是”,丢了一些碎銀在桌上便如魅影般消失了。
城民們看着空無一人的角落,一臉迷惘,仿佛剛才的那份美好隻是鏡花水月,一眨眼便消逝了。
有幾縷殘陽落在門檻上,暗影閃動,稀薄的空氣被染上一層淡淡的鵝黃,輕盈且透着溫熙。
天際上軟軟綿綿的雲團化成了火紅的霞光,豔色無限。
楚府,前院。
院裡桂花樹經過暴雨洗禮,枝葉透亮,綠油油的葉子上泛着無數細小水珠,晚昏照射,整棵桂花樹水光漣漪,閃閃發光。
路過此處的人,不經意便會被這水滴砸中,突來的冰寒浸透肌膚,惹得行人一路罵罵咧咧。
楚燿抹去那滴落在他前額的水滴,煩道:“誰潑本少爺一臉水,想死!”
肖骐淡淡道:“二郎,那是桂花樹上的雨水,而且隻有一滴!一滴!”
楚燿看了看他,又問道:“潛行居士呢?怎麼不見他人?大夫今早看過後有說什麼嗎?”
肖骐:“……”轉移話題也不用這麼生硬吧?現在才來問起潛老先生?他今早一早跟他出去,問他?他也不知道啊!
肖骐認真道:“二郎,我好像今早是跟你一起出去的哦?”
楚燿:“……”
恰巧此時,一個身着藍衣圓領窄袍家仆端着茶水從此路過,楚燿手一伸,就将家仆扯了過來,又問了一遍。
藍衣家仆茫然道:“潛老先生?不知啊……今日,今日早晨,許,許護衛找魏大夫,大夫去到他,他房間,的時候,就,就發現潛老先生已經,已經離去了…隻留下,留下一書,寫着“好自為之,後會有期”,就,就沒,沒了……”
為什麼他那麼倒黴老是遇到二少爺呢?為什麼他的後背沒有長眼睛啊?啊啊啊啊!希望二少爺看在他這次沒那麼結巴了,或許不會再罵他?又或許,二少爺早已不記得他了?
楚燿聽完,道:“這死老頭,竟敢跑路?給我……!”說到這裡,頓了頓,喃喃道:“算了,看在他也救了我一命的份上,不跟他計較。至于……來日再見他,再作答謝也不遲!”
藍衣家仆見他一會皺眉似怒,一會面色鐵青,隻暗道不要把火燒到他這裡就萬事大吉了。
他偷偷觀察楚燿神情,見他好似沒有其他事情再吩咐自己,慢慢轉身準備跑路,誰知這想法剛冒出點苗頭,就被扼殺在搖籃裡了,真真是苦不堪言啊!
“慢着!”
藍衣家仆僵在原地一動不動,背後冒出一片粘膩的冷汗。
楚燿掃了他幾眼,冷冷道:“你跑什麼跑?怎麼?上次我不是說過讓你捋直了舌頭再說話嗎?怎麼,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嗯??”
家仆艱難地咽了咽口水,磕巴道:“二,二,二少,少爺,我,我,我……”
“停停停!!這誰帶進來的啊?現在楚府招收下人的要求就這麼低了嗎?有沒有…”
“二郎!”肖骐突然大叫。
楚燿一驚,回身怒道:“要死了你!那麼大聲做甚麼?”
肖骐道:“二郎,我們不是要去找二爺嗎?”
楚燿道:“都怪這人!害得我都忘了!我二叔在哪?”
藍衣家仆緊張到直拽衣袍,本就不平順的衣擺現在更是皺得跟鹹菜幹一樣,實在有違體面啊。
他咦咦啊啊了半刻,終是結結巴巴的說完了自己所知之事。這次楚燿竟沒有打斷,耐着性子聽完了。
在藍衣仆人終于結束他漫長的講話後,楚燿實在是忍不住想出言教訓他,隻是訓斥的話還未講出口中,就被肖骐推推搡搡的往毅園推去了。
黃昏漸末,唯有一道晚昏還在堅持着不願褪去,在西邊盡頭躊躇着,徘徊着,将青天染成一片火燒霞光。
空氣中充滿了悶熱氣息,仿似預兆風雨又将到來。
楚燿心中一股煩躁之氣越湧越烈,通往毅園一路上的花草皆無辜遭殃,慘遇毒手。
待他走到毅園内時,映入眼中的便是那盆不堪風雨摧殘,已是奄奄一息的君子寒蘭。
他移步上前查看,心道:“這可是二叔最喜歡的蘭花,要是給二叔知道了,他肯定要傷心的。”
被暴雨折斷的綠葉上有點點水珠附着,看上去仍是宛如新生一般,隻是蘭花花瓣卻早已被打落在花盆,慢慢的滲入到黝黑的泥土中。
然而,這孕育着蘭花的泥土在此刻卻顯得格外刺眼,仿佛要用它黑乎乎的身體将純白的蘭花污染,再拉入泥濘中,一起腐爛。
楚燿偷偷将寒蘭藏在一顆梅樹後,隻見那傲骨的梅花也凋謝的七七八八了,隻是它似是不肯認輸般,使盡渾身力量将那寒香全部釋放出來,濃郁的梅香在整個毅園裡飄散不去。
楚燿帶着一身梅香,轉身便朝書房走去。
他輕敲房門幾聲,無人回應。
四周安靜得隻聽見他和肖骐的呼吸聲。
“二叔?二叔??”楚燿叫道。
仍是無人應聲。
肖骐道:“二郎,二爺是不是還沒有回來啊?”
楚燿道:“我們進去等二叔罷。”
楚燿手剛上房門,便發現門并沒有緊鎖,他輕輕推開一條門縫,一路尾随着他的餘晖一下便蹿了進去,一地昏黃。
若是這餘晖有靈性,便會在此時跳出來,大聲告訴他,不要進去。
可是,它不能說。
它隻是一個旁觀者,隻能一聲不吭的待在那裡,看着他一步步走入房内。
然後,墜入冰淵。
天光一下暗了下來,黃昏徹底降落了。
肖骐早已癱坐在地上,懼怕到不能言語。
忽然,一道驚雷乍起,霹靂橫飛。
刹那間,巨大的閃電将眼前的昏暗撕裂碾碎,一個驚恐萬分的尖叫聲響徹九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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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懷堂巷長街。
夜幕低垂,香氣芬馥的菜肴從無數人家中飄散而出,延綿十裡。
長街兩旁零丁的商戶早已被這股飄香奪了魂,心不在焉。
夜空中三兩星光忽暗忽明,了無生氣。而明月卻還躲在雲層裡,遲遲沒有露面。
長街上難得一見的萎靡和寂寥。
“咚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一聲聲忽來的震耳銅鑼聲傳入街頭巷尾,打破了這陣清靜。
“大件事!大件事啦!!”
城民們聞聲而出,探頭四處觀望,無一不是一頭霧水就是迷茫恍惚的模樣。
部分城民小聲嘀咕猜測,議論紛雲,一時間,長街上七嘴八舌的讨論聲如沸水滾動,熱烈非常。
城民甲:“銅鑼佬,發生什麼事情?這麼聲勢浩大的,吓得我紅燒肉都掉地上啦!可惜,可惜了。”
被喚為銅鑼佬的正是這驚天震耳響聲的制造者,他手提銅鑼不斷敲打,刺耳的“锵锵”聲不斷放大,一路快速的奔走讓他氣虛腳浮,既是如此,也無法掩蓋他此刻極其驚慌的神态。
此時突然聽到有人向他詢問,他一時緩不過氣來,掐着嗓子,尖聲尖氣道:“大件事啊!楚家二爺被謀殺啦!死法跟那沈家大少一模一樣啊!!!”
“什麼?????”
此消息猶如晴天炸雷,炸得城民們目瞪口呆,驚恐萬狀!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城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之事,個個神情呆愣,一臉不可置信。
城民甲哆嗦道:“銅,銅鑼佬!這,這可不能亂說啊!!!”
銅鑼佬擲地有聲道:“蒼天可鑒!我童羅豈敢胡說八道,我親眼所見!不信你現在就到楚府門前瞧去!”
城民乙道:“這…這怎麼可能?你親眼所見?那可知是怎麼回事??”
銅鑼佬道:“我親眼見到楚二爺的屍首!但是是何人所為,我也不得而知!估計,就連楚家人也不知是何人所為!這才幾日,金陵城竟然發生了兩起同樣命案!這可是兇兆!兇兆啊!!!”
城民丙道:“你不要胡亂瞎說啊!還有,你怎麼會親眼看到楚二爺屍首?這麼大的事,楚家人怎麼會由外人看見?”
城民丁道:“說的是啊!我還是不敢相信!楚家是什麼人!怎麼會被人謀殺??誰敢謀殺楚家人??誰能謀殺楚家人?誰會去謀殺楚家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做這事啊!!誰他娘的吃飽沒事撐得慌啊!”
銅鑼佬“哎喲”一聲捶腳,将前因後果徐徐道來:“我今日原是去楚家找我那小侄,幫我兒子謀些生計,交談半日,我見天色已晚,便準備起身回家,誰知剛出偏院就看到楚家人急急忙忙全都沖往毅園,那些護衛還讓我趕緊離開,不得亂走。我見他們面色不太正常,就趁着沒人注意之時,偷偷尾随過去,找了個沒人的角落,爬上毅園院牆準備瞧上一瞧。
你說這可就巧了,我剛一上去,一陣大風就朝我當面刮來,那叫一個陰森寒冷啊!風一過,我往下看去。這一看可就吓死我了啊!那楚二爺就這樣直直躺在擔架上,面色死青!最可怕是,我看到楚二爺心口那裡,空蕩蕩的一個大血窟窿!你說可怕不可怕!你說是不是跟沈家大少一樣死法!邪門啊!邪門啊!!!!難道是沈家大少來尋仇報複了??”
城民甲大聲道:“你是不是傻!要尋也是找楚惡少尋!關楚二爺什麼事???!”
銅鑼佬說道:“說的也是啊!那這楚二爺突然如此身亡……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為什麼偏偏又是楚二爺??”
衆人心中也疑問想道:“到底是誰敢對楚家的人下手?如若誰有那麼大的膽子,那楚惡少不早就魂歸西天了?”
到底是誰??????
城民們皆在心中疑問!
要知道,楚氏不僅是在江湖上影響甚大,楚氏麾下置業更是分布甚廣,酒樓,錢莊,糧行,牙行,絲綢等等家業遍布金陵乃至整個金玉朝,無數城民百姓都倚靠着楚家生活。
且,楚氏不隻是待遇優渥,當差一年以上者,年銀二十兩;三年者,嫁娶之禮統統承包;五年者,小院私宅贈之;十年者,除了以上獎賞,還終生受雇,百年歸老。
楚氏每次招募,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裡鑽,盡管那隻是一個掃地的勞作。
楚家在金陵城就如旭日光芒,上百年來時刻照耀着金陵城民,讓金陵城民們都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
在金陵城民眼裡,除去尊貴的天子外,他們最為敬佩尊重的,便是楚家人。
當然,楚惡少不在列中。
如今楚家正脈被人毒害,金陵城必然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恐怕從今日起,太平的日子就要離他們遠去了。
一頓飯的功夫,楚毅身亡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金陵。
金陵城幾十年來日複一日的喧鬧夜晚,在今夜終于劃上了終止符号。
夜已黑,月仍藏,人心,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