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稀霧飄渺。
東方有星芒漸起,泛着一絲絲亮光,正小心翼翼地探出腦尖,窺視着這片大地。
一道光線以極慢的速度在向楚府庭院襲來,它努力地爬上高大的圍牆,不料又被圍牆四周的槐樹遮擋,止步不前。
調皮的日光幽幽轉轉,死皮賴臉地穿過楊柳槐的重重盔甲,躍進了這花草擁擁的庭院中。
日光所到之處,花草樹木都為之一震,立馬精神煥發,抖動着枝葉,以極其熱烈的歡呼聲和動人的舞姿歡迎曙光的莅臨,而仍掩于陰暗的另一群花團綠木則垂首黯然,死氣沉沉。
就如此時,楚府中每個人的神情般。
而立于毅園的那棵白蘭花樹,似也是感應到他們的情緒般,一夜之間萎靡了許多,落葉滿地紛飛。
一藍衣男子正認真地打掃着這些葉子,眼裡卻透着極緻的哀傷,他手中掃帚不停地揮動着,地上枯葉随勢亂舞,偌大的庭院遍地落葉,一片雜亂荒涼。
一绯衣女子路過見狀,将仍處于恍神狀态的藍衣男子喚了回來:“阿往。”
蕭往恍惚道:“啊?紅纓?怎麼了?”
紅纓輕聲道:“你看看地上。”
蕭往低頭一看,落葉飛的滿地皆是,他急急忙忙的一邊打掃起來,一邊謝道:“我這就打掃幹淨。”
紅纓拍了拍蕭往肩道:“别急,慢慢來。我知道你現在傷心…唉,先把手頭上的事做完先吧。肖管家現在也是忙得昏天暗地,不要讓他再費心我們了。”
蕭往垂下頭,低聲道:“我知道,我隻是……”
紅纓見他這番模樣,不由得也紅了眼眶,她安慰道:“阿往,堅強點。二爺總是希望你可以堅強些……”
她一邊說罷,頭上的珍珠發钗随着她的動作調皮搖動,一束陽光揮灑在上面,縷縷金絲折射而出,将蕭往的雙眼刺得生疼。
他不知他該說些什麼,隻是有些話,有些人,他再也無法喚出口。
他從懂事開始便在楚毅身邊侍候,楚毅待他如同親人,教他識字習武,隻恨他自己身體不佳,無法得他真傳,也不能好好保護他。
盡管如此,楚毅也沒有對他有任何責罵。
他總是一副嚴肅模樣,卻又透着幾分慈愛。
他會在上一刻大動肝火罵人,下一刻又會是慈眉善目。
他自小被人遺棄,沒有親密無間的家人,原以為會冷死,餓死,卻不料,楚毅将他帶回了楚家。從那一日起,他一生都生活陽光下,那麼的溫暖,那麼的幸福。
于他而言,楚毅就是他唯一的親人,如同他的父親一般。
而如今,陽光依舊,在他眼前的,卻隻剩下一具冰冷的屍首。
他痛苦地拽緊掃把,心底的悲痛一路蔓延,直到将他的心攪碎。
他跌坐在地上,将頭埋進了膝蓋,再也控制不住思念與沉痛,悶聲哭了起來。
東陽升起,滿園悲戚化為輕煙,它一路飄飄搖搖,漫無目的地遊蕩,直到前方有三兩人群出現,它便如幽魂般極速隐入人們的心底,化為一池冬水。
驕陽再盛,也無法将這股寒意驅除。
楚府,後院荷花池。
日光如流水般,傾瀉在這一池的荷葉子上,波光粼粼。
荷葉們緊緊相依,你貼我擠,圓滾滾的碧綠身軀上布滿晶瑩剔透的水珠,水珠調皮的在上面滾來滾去,撓得荷葉們扭扭歪歪胡亂顫動,欲罷不能。
可是,即使這滿池的歡樂就在眼前,也沒能讓岸上的男子展開笑顔。
肖骐呆呆坐在荷花池邊,通眼翠綠如春的景色也未能掩蓋住他滿臉悲切的神情。
他魂不守舍地玩弄着手上的枯枝,一習輕風夾雜着淡淡的蘭香從他身邊輕撫而過,他一下紅了眼眶。
前幾日楚二爺溫和的、發怒的神情一幕幕從他眼前晃過,火辣辣的淚珠便像失了控的缰馬,一躍而出。
遠處,一隻蝴蝶扇動着羽翼,吃力的向荷花池飛來。
它先是在肖骐四周兜了幾個圈,接着又慢悠悠飛向一盞碩大的荷葉上,搖搖晃晃的在葉子上轉悠,似是在尋找些什麼。
若是此刻肖骐有認真的觀察它,便會發現它有一對見所未見的雙翼,一半黑如墨夜,一半白似凝雪,極是詭異美豔。
隻見它收起了那對神秘瑰異的雙翼,停留在荷葉上不肯離去,陽光穿透它的白翼,在荷葉上留下點點閃光,仿佛像是一朵朵金色綻放的荷花。
它的小腦袋左右搖晃,正想揮動翅膀去“摘取”它,可它一動,“荷花”便随之消失了,它又聳拉着小腦袋,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肖骐疲憊一笑,站起身來,看了它一眼,此時的它已經将羽翼隐入陰影中,似見不見。
肖骐發愣了一會,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痕,轉身朝思苑走去。
自從昨日晚間發現楚二爺屍首時,楚燿便一直呆站在楚毅房内,任誰也勸告不住。
直到楚昂出現在他面前,他看了楚昂好一會,對他說了一句話後,便将自己鎖在房中,一步不再踏出。
“二叔,他不在了。”
是啊,他的二叔不在了。
可他始終不相信楚二爺身亡之事,也許二叔隻是吓唬他,懲罰他總是惹怒他。他一定是在發夢,隻要睡一覺醒來之後,他的二叔仍是會揪着他的耳朵,大罵他是混球,甚至還會他再給他講上幾天幾夜的大道理。
對,沒錯,他一定是在做夢。
暗夜寒冷,無邊無際。
楚燿整夜噩夢纏身,先是夢見自己親眼看見母親暴斃,又夢見沈銳前來索命,夢如真迹。
即使如此,他也一直警告自己,不能醒,還不能醒!
二叔還沒有來找他。
一夜鬥争。
天色漸漸泛着灰白,有一縷微光穿入了思苑,鑽進了楚燿房間,灑在了楚燿如玉般的臉上。
他睫毛微顫,慢慢睜開了雙眼。
初晨的空氣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他雙眸惺忪,沒有半絲光彩,宛如一具死屍。
一陣無名冷風吹來,将他的思緒一下拉到了昨日,一幕幕時光褪盡,在他眼中重疊、交織晃過:
陰鸷驚雷。
血腥凝重。
冰冷屍身。
他雙手抱住腦袋,瘋狂搖首,眼内充滿了紅絲,一觸即潰。
為什麼?為什麼這些記憶還在?為什麼如此清晰?為什麼……
忽然,他一躍而起,顧不上整理衣冠,披頭散發,如同遊魂般走出房内,躍上了外牆,獨留一抹離去的凄影。
“不好了!不好了!!”
“大少爺,二郎不見了!!”肖骐帶着哭腔叫喊道。
“怎麼回事?”楚爍道:“阿遙不是一直在房内嗎?”
肖骐道:“從昨夜起是一直在房間的,可方才我,我去思苑找他時,房内已經空無一人!大少爺,二,二郎他不會有事吧?怎麼辦啊?大少爺!”
楚爍道:“先别急,我讓許壁去找找看。還有…昨夜,他有什麼異常的舉動嗎?”
肖骐嗚咽道:“沒,沒有。我偷偷去看了好幾次,二,二郎一直都躺在床上,沒有其他舉動。”
沒有舉動,那便是最異常的舉動。
楚燿的脾性他最清楚不過,若他會發瘋發狂還能控制得住他,而眼下這種情況,卻是他最不願看到的。
楚爍不再說話,再多的話語,也無法宣洩他此刻的心情。
他的身心猶有千萬匹馬踐踏而過,将他反複蹂虐,踩碎,鮮血淋漓!
仇恨的怒火時時刻刻燃燒着他,将他淹沒,讓他淪陷于邪惡嗜血的複仇當中,無法逃離。
昨日那個溫爾儒雅的楚大少爺,此時已經迷失了。
肖骐見他沉默,便又問道:“大少爺,宗主…宗主他怎麼說?殺害二爺的兇手…宗主有頭緒嗎?究竟是何人所為?二爺他…他…為什麼是二爺…為什麼…”
肖骐再也無法再說下去,方才壓制下去的淚水頃刻間又奪眶而出,心痛難耐。
楚爍依然沉默。
心底卻暗暗發誓:“會找到的…會找到的!我一定不會讓二叔死的不明不白!”
遠處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一個身穿藍衣的青年家仆跌跌碰碰的跑了過來,氣喘籲籲道:“大,大少爺,二夫人,二夫人她回來了!”
楚爍一愣,随後朝肖骐道:“你先在楚府内四處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阿瑤。我先去看看二嬸。”說罷便轉身離去。
驕陽隐去,天空廣曠灰暗,萬裡烏雲。
楚府,後院,上靈堂。
重重院子閣樓之後,一座莊嚴的殿堂矗立在林蔭中。
殿門上方挂着一塊漆黑牌匾,匾上纂寫着三個剛勁有力的大字:
上靈堂。
殿前高台上,整整齊齊擺放着上百塊楚家祖先的靈位,疊疊重重,肅穆非常。
而眼下,堂上挂滿白色布幔,慘白的蠟燭正熊熊燃燒着它的生命,整個祠堂透着一股溫暖又冰冷的詭異氛圍。
堂中置着一口檀木棺木,木身刻滿精緻的雕花。燭火幽幽,這些花仿佛就要破木而開,迎接這個前往冥界的孤獨亡靈。
在棺木前,跪着一個身形消瘦的男子,他呆愣地盯着眼前棺木,眼神空洞無光。
而此時,不遠處有幾抹白影正朝這邊趕來。
帶頭走在前方的,是一名風姿綽綽,容貌美豔,氣質清冷的女子。
那女子看上去年約莫三十,一身素白芍藥大袖襦裙,無風自動。
隻見她面色如霜如雪,讓人難以靠近。而那滿頭烏黑亮麗的長發則高高盤起,沒有多餘的發钗裝飾,唯有一支翠綠的芍藥花紋珠钗系于發中,珠钗輕盈靈動,随着她大步流星的步伐一晃一搖,竟讓人迷了心神。
待她再走近些,隻見她秀眉擰成一團,薄而蒼白的雙唇緊抿,一雙銳利的雙眼凝望前方,眼内盡是悲痛與陰戾。
此人正是楚毅的妻子,芳名劉芫菁,與毒蟲‘芫菁’同音,身藏劇毒,觸之輕則廢,重則死,故江湖人稱“毒芫菁”。
楚二嬸其實年有四十有餘,隻是保養得當,再加上平日裡不苟言笑,冷漠冷清,看上去就像一座冷冰冰的雕像,歲月的痕迹在她臉上自然是少之又少。
她年輕時因‘冷’、‘毒’成名,猶如冰山,冷傲孤清,手段狠辣。
而她最為有名的便是她随身攜帶的九節鞭:“冷鞭”。“冷鞭”鞭身通體寒氣侵人,被鞭擊中者,傷口如有蟲蟻啃咬,反複裂開,甚難愈合,極其折磨、痛苦。
她更是僅憑一招“九節探花”就讓江湖道上的人聞風喪膽,退避三舍。
她不僅是行事作風狠戾果斷,城府心計亦是極重極深,久而久之,不敢再有人招惹她了。
隻是後來嫁于楚毅之後,便開始淡出江湖,在家“相夫教子”。
想當年她與楚毅成親可是震驚了整個金玉朝。誰也沒有想到,那個翩翩如玉的楚毅竟然會跟這個“毒女”結為連理,幾乎是所有的人都不看好這段姻緣,更認為是劉芫菁不知是使了什麼妖法蒙蔽了楚毅的雙眼,才使得楚毅對她死心塌地,非卿不可。
可讓人想不透的是,當時楚毅的雙親竟也沒有任何反對意見,這着實讓那些憎恨、嫉妒劉芫菁的人極度不忿可又無可奈何,隻得每日在心裡詛咒她遲早被休被棄,不得好死。
可二十幾年過去了,他們二人仍是恩愛如初,甚至更甚于前。
隻可惜,他們沒有等到劉芫菁人老珠黃、遭人遺棄的戲碼,反而等來了……
若幹年後,當他們再想起以往自己的種種行為,隻覺十分可笑幼稚,無地自容;而又再想起這件事後,又不得不感歎道:
一切皆是命,萬般不由人。
而在劉芫菁身後的,則是與她有幾分相似的二女兒,楚寒雨。與前者不同的是,她面上風浪湧動,渾身殺戾之氣翻騰洶湧,觸之必隕。
隻是她那雙通紅的眼眶,将她所有的兇狠和逞強都暴露了。
登時,陰風四起,喪幡飄飄。
楚爍趕到上靈堂時,劉芫菁剛剛準備踏入堂内。
他喚了一聲二嬸後,站在原地不再出聲。
劉芫菁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涼風吹過,将她身上僅存的一絲溫暖也一并帶走,滿眼悲涼。
在楚爍的印象中,楚二嬸永遠都是一副威嚴自傲,冷若冰霜的模樣。
不管是誰,隻要在她面前,都會乖巧得像一隻白兔,不敢放肆。
說起來,楚燿在性格方面,反而更像劉芫菁。而最令人匪夷的是,劉芫菁疼愛楚燿程度更勝于自己的兒女,以至于楚寒雨一直對楚燿諷刺挖苦,冷言冷語。
然而此刻,在楚爍眼中,劉芫菁光彩盡失,俨然一個喪夫的普通中年婦女。
楚爍下意識握了握拳,指尖刺肉的疼痛讓他稍稍冷靜了下來。
劉芫菁回頭,踏入上靈堂。
堂下跪着的男子被這腳步聲驚醒,待看清來人,他轉過身來面朝劉芫菁,仍是保持跪姿,慢慢的将頭抵在手背上,整張臉埋進了黑暗,隻是他越發顫抖的身體将他所有的情緒暴露無遺。
劉芫菁道:“阿往,你先回去休息。”
蕭往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才輕聲道:“是。”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好像是被烈日灼曬了許久。他緩緩站起來,身子微微發顫,穩了片刻之後,轉身跨出靈堂。
堂内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冥花燦燦,喪幡渺渺。
劉芫菁慢慢朝棺木走去。
從門口到棺木的距離不足一丈,可這卻是她這輩子走過的最長的路。
那麼的遙遠,她甯願這一生都走不到盡頭,不用去面對那個殘忍的事實。
她輕輕觸碰這副精美的棺木,所觸之處,一絲絲的冰冷不斷從棺木滲透到她的指尖,直至她的身心。
周圍的一事一物在她眼中早已虛化,她隻覺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