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屏住呼吸,幽幽的朝棺木内看去。
棺木内躺着一名男子,身上鋪着一張月白銀絲壽褥,他面色蒼白近似透明,濃黑的眉宇在他臉上顯得尤為沉重,濃且密的睫毛下是一雙永遠不會再睜開的雙眼,那張毫無血色的嘴唇亦不會再說出一個字。
這個她愛了一生的、日日夜夜陪伴自己的人,此刻正祥和的躺在這裡,躺在這個冰冷的棺木裡。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要調整一下此刻的心情。可當她松出這口氣,卸下這身僵硬疲倦時,整個人如風中野草,顫抖不已。
楚爍不忍地撇過臉去,滿眼通紅。
楚寒雨站在棺木前,喚了一聲“父親”便低聲啜泣起來。她的眼淚滾燙洶湧,滴落在那張精美的壽褥上,最後慢慢地滲入到楚毅肌膚裡,為這具冰冷的遺體增加一絲絲的人氣。
就好像他隻是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堂内仍是隻聞得楚寒雨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聲聲斷腸,悲痛欲絕。
而後,劉芫菁沙啞的聲音将這份沉痛打破:
劉芫菁:“是誰?”
楚爍隻是恍了片刻,才道:“還未查到。”
劉芫菁冷冰冰的聲音再次想起:“我親自去查。”
楚爍張了張嘴,道:“二嬸,父親他……”
劉芫菁擡手阻止了他的話,“不必再說,大哥那裡我自會跟他交待。還有,阿遙呢?怎麼不見他人?”
楚爍支吾道:“思遙他,今早就不見人了……已經讓肖骐和許壁去尋了,二嬸不用擔心他…”
劉芫菁轉向棺木,不再發言。
楚寒雨擡頭看了一眼劉芫菁,便又垂眸,眼底悲憤愈加濃烈。
厲風忽來,烏雲滿布,天地間一片灰暗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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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灰蒙蒙的,所有事物都被煙霧圍繞,看起來似真似假。
城民們在迷霧中穿梭行走,形色匆忙。
一時間,長街上隻見人影來來回回,重疊交織,竟沒有一聲多餘的話語,靜如幽冥。
淅淅瀝瀝。
忽來的細雨濃密如針,不留痕迹地紮入人們的皮膚裡,又刺又痛。
“娘的!什麼鬼天氣!哎喲,什麼人這是!走路不帶眼出門嗎你!穿一身披麻戴孝的真是晦氣!嗤~”中年男子瞪了一眼猶如行屍的少年,正想拿他出下悶氣,可一個晃眼,少年已垂着頭走遠。
迷霧中,隻有那抹身影忽隐忽現。
“切!真是倒黴!”
中年男子朝反方向走去,一路上罵罵咧咧,漸漸淹沒在雨幕中。
千絲萬縷的雨絲愈密愈厚,仿佛是要将蓄謀已久的情緒與悲情一并發洩出來,滿腔凄厲。
行人們驚聲尖叫,跌跌撞撞沖到屋檐下躲避暴雨,你推我擠,罵聲一片。
長街上混亂不堪,滿地狼藉。
濃重的雨簾中,那抹孤單身影,靜靜伫立于天地間。
他擡頭仰望天空,任由暴雨無情地拍打他的面龐,雨水滑過他的下颚,瞬間順着脖頸沒入胸前,濕了他的衣衫,也濕了他的心。
可即使暴雨再大,也無法将他心中的那片死地澆灌重生。他的心,早已随着亡人而死,不複蘇醒。
他的雙眼被雨水擊打得通紅,可他仍不願閉眼,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凝望着蒼穹,仿佛在如此,就能在這烏黑的天空之上看到了那張熟悉的笑顔。
于是,他笑了。
盡管眼裡都是凄涼。
“喂…前面那人怎麼這麼眼熟啊?”一城民說道。
雨勢太大,旁人并沒有聽清他在說些什麼。
“喂…前面那人怎麼這麼眼熟啊?”他又不厭其煩的說了一遍。
“你不知是誰?看來你的眼要壞了啊。”
“我眼好着呢!”
“那你還看不清?”
“我不确定啊?真是楚惡少?”
“就是他!神神化化的!唉,可能也是因為打擊太大了,畢竟楚二爺對他也是極好的,唉…”
“也是,楚二爺真是慘,就這麼…唉…怪可憐的。”
“是啊,看慣他平時嚣張跋扈的樣子,突然見他這般凄慘模樣,竟然還有點于心不忍啊。”
“是啊是啊,怎麼會這樣?”
“可能是他長的太好看了?”
“………………”
一五六歲孩童現在屋檐下,身上披着雨笠,左右腳不停交替踩着腳下的坑窪,腳下泥水四處飛濺,惹得他旁邊的男子面帶怒聲喝斥:“小立,說了多少遍了,不準玩水!回去又得給你娘親罵了!”
孩童咯咯笑了起來,奶聲奶氣道:“二叔二叔就玩一下子嘛,隻要你不說娘親不知道的,回去的時候再跟娘親說我不小心摔倒了就可以嘛,嘻嘻。”
男子無奈笑笑,摸摸他的頭道:“就屬你最機靈,小機靈鬼!别弄濕衣服了,小心着涼了,等雨再小點我們就回家了。”
“知道啦,二叔最唠叨了!”
男子搖搖頭,坐在一旁,眼裡全是溫情。
片響,雨勢漸小。
男子起立道:“小立,我們回家咯!”
孩童拉着男子右手,問道:“二叔,二叔,我們等下吃什麼啊?小立好餓呀!”
男子道:“你就知道吃!走,回去我給你弄你最愛吃的紅燒雞翅!”
“耶~有雞翅吃咯!謝謝二叔!二叔,我最愛你啦!”
“哈哈,二叔也最愛小立!走!回家咯!”
楚燿呆呆看着那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直至他們消失在長街盡頭。
回家?他的家又在哪裡?
誰能來帶他回家??
二叔…二叔…
他脫力般跌在了地上,所有情緒傾瀉而出,口腔内一股鐵鏽血味慢慢溢了出來,與雨水融為一體,漸變透明。
哧啦!
閃電穿透雲層,劃破天幕。
雲霧中有幾道悶雷肆意橫行,将整個天空渲染成詭豔的紫黑色,似有什麼東西将要破體而出。
“啊!!!!!!!”
楚燿仰天悲喊,震驚了長街上寥寥無幾的行人。
行人們小聲嘀咕議論,面色怪異,時不時偷偷看一眼沉浸在悲痛中的楚燿,繼而又開始咕哝起來。
忽地,他不顧他人,開始狂奔,逃離了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陰雨潺潺,寒意入心。
金陵城外,六子慕旁。
這一片枯樹雜草的山坳,滿地秃廢。
歪歪倒倒的腐木将墓堆壓出了一個凹形,灰暗将這裡的一切都籠罩在内,沒有嘈雜的講話聲,沒有冷漠的觀望者,連風都停止了吹動。時間在這裡猶如凝結,隻有孤獨的陰雨在悄無聲息的落下,寂寥,悲哀。
楚燿面無表情的呆滞了好一會兒,突然發瘋似的欲将腐木推開。
這棵腐木狀而大,表面布滿了木刺,一手下去,千瘡百孔,鮮血滿溢。
可楚燿卻毫不知痛,不斷持續着機械的搬弄動作,奈何腐木過于堅強。
楚燿停頓片刻,擡起右手,一道掌力劈下,腐木瞬間四分五裂,化為零散木屑,落在地上,再也無法重生了。
在木屑堆的夾縫中,一朵奄奄一息的野蘭花正安靜的躺在泥裡。
楚燿将它拾起,放在掌心,純白的花瓣破爛不堪,全是污泥。
它就這麼靜靜的躺在他手心裡,仿佛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已到盡頭。
冷風拂拂,嬌蘭夭夭。
在這片荒蕪枯漠的小山坳下,就連這唯一鮮活的生命也正在消失。
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這裡曾有一個孤寂、無辜的亡魂埋葬于此,天地不應。
楚燿坐在墓旁,任由綿綿細雨擊打在他的臉上,身上,還有他的心上。
“二叔,我找到殺害沈銳的兇手了,二叔,你知道嗎?”
“二叔,原來肖骐說的是對的,就是那一根羽毛。呵呵,真是連天都要作弄我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二叔,你說我該怎麼辦?”
“二叔……我該怎麼辦?”
“二叔……”
雨越來越密,垂滿天地間,撥不開,逃不了。
金陵的第一場雨,它又冷又寒,有悲有恨。
雨絲密密疊疊,它并不想輕易結束,隻想要翻騰洶湧,擊碎人們心中的最後一道防線,為非作歹。
寒雨纏繞,如針如氈,肆意降落,落在人們的身子,心尖上,再慢慢滲入人心最溫柔的角落,将之冰凍封寒,不再躍動。
金陵,楚府。
楚府好像一座冰冷的黑牢,在黑夜中盡情散發着陰冷,沒有一絲溫暖。
街道上燈火慘淡,零丁火花被風雨掃得忽明忽暗,即将命不久矣。
楚府大門處,兩名護衛正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着:
“老天啊,這雨怎麼還不停,好冷啊!”
“你說你穿這麼少做甚麼?要風度不要溫度,活該!”
“我以為就是一場開春雨,下個一時半刻就停了呢。誰知道這雨這麼邪,早知道交班時穿多一件了。”
“呵,你什麼時候改改你這性子再說吧。早前跟你說了添衣添衣,你偏不信,現在來說這些?有何用?可别指意我貢獻衣服給你!”
“哎,你再這樣我們可不能好好做兄弟了啊。”
“誰跟你是兄弟了!”
“你這人……唉,可憐如我啊!”
“可憐你個鬼!你可憐得過二爺?平白無故就這樣沒了性命,真是天妒英才!”
“唉,你說的也是。我聽外面的人都在傳,說是沈家大少來報複了,我們二爺隻不過是二少爺的替死鬼!”
“打住!别瞎聽那些人的胡說!小心讓二少爺聽到了沒你好果子吃的!”
“這可不是我說的,現在這件事傳得滿城風雨,誰人不知?”
“你這人…來了楚府這麼久都不知規矩!這些胡話以後不要再聽了!”
“是是是,我的錯!說說而已嘛,反正二少爺他……啊!”
他突然一驚,瞪着眼,嘴巴大張,合上不是,張着也不是,一副見了鬼的驚恐模樣。
“喂!你做甚麼這副模樣!喂!”
對面護衛喚了幾聲他也沒有反應,便順勢轉過頭去看看是何怪物将他吓成這番樣子,日後好笑話笑話他。
一轉身,他也驚愣住了,止不住心想:“果真是白天不要說人,晚上不要說鬼!”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正是楚燿。
隻見他一身白衣髒亂,雙眼空洞,猶如行屍走肉般,站在陰暗處一動不動。
二人皆是慌亂,内心更是惶恐不安,深怕二少爺要責罰他倆,二人擠眉弄眼一番,哆哆嗦嗦方要上去迎接,就見楚燿身子微晃,下一刻,便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護衛二人哪能想到是這樣的場面,頓時吓得魂不附體,連忙沖上去查看。
隻見楚燿面色極白,嘴唇發青,臉頰兩邊卻有着不尋平常的紅暈。
護衛甲顫驚驚伸手摸上他的額頭,手心傳來一陣滾燙觸感,驚得他們速速将楚燿擡起,一邊跑一邊大喊:
“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爺暈倒啦!”
楚府霎時間如熱鍋上的螞蟻,亂上加亂!
暗夜深沉,陰雨凄寒。
這,又是一個不安分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