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天雷院東院。
厲解語的喪葬儀式在匆忙間急急完成。
幾日下來,雷冽的情緒竟意外的十分平靜,他甚至沒有當着衆人落下半滴淚水。所有人都想勸他哭上一哭,可所有人都開不了口,隻是靜靜地看着他親自打點着喪葬上的一切大小事務,沒有任何表情,宛如一個沒有情感的木偶。
這日,雷滄餘辦完了手頭上的要務,行在去東院的清幽石路上,兩旁樟樹成蔭,日光微薄,淺淺淡淡,落在枝葉間,有柔和的溫暖。
一路走去,院裡十步一喪幡喪結,四下都是清冷氣息。過路的仆人和婢女面色亦是陰陰郁郁,見到他人,隻默默行了行禮,便垂着頭轉身忙去。他走至一處乘涼亭,亭下有幾個麻衣婢女圍着一婦人輕聲細語,時不時拍拍她的肩,摟摟她的臂膀,而那婦人一雙通紅的眼,已是紅腫不堪。
雷滄餘知道她。她名喚落英,曾是厲解語的侍女,從小與厲解語一起長大,二人也是在同一時間入了天雷門當外院丫鬟,彼此間相互扶持,度過了一段難熬的日子。之後,待厲解語與雷冽成了親,厲解語便将她提到了身旁做近身侍女,在外人前她們是主仆之分,可雷滄餘知道,厲解語待她,親如姐妹。
在他記憶中,還記得厲解語曾為了她的姻緣費心費力,走遍扶風,親自篩選,終于替她尋了一門好親事。是以,落英出嫁之後,也時常見她登門與厲解語叙舊相伴,就在雷新止繼位儀式的前幾日,他還見着落英攜了許多好禮上門祝賀。那時候,二人就在這乘涼亭下,訴說近往,笑容滿面。然而,如今光景依然,舊人卻永埋黃土,怎能不讓人傷心欲絕。
亭下,落英垂淚之際,見到雷滄餘站在台階的不遠處,忙忙抹了眼淚,快步下來朝他福了一禮,哽咽着道:“小少爺,您勸勸門主吧,聽侍從們說,門主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雷滄餘颔首道:“我知道了,我這就去和大哥好好談一下。”
落英點了點頭,一雙眼在他臉上停留了須臾,這才轉開。
雷滄餘看出她有話想說,問道:“落英姨母,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落英看了左右婢女一眼,婢女們識相退開。她以袖拭了拭淚,連眼角的皺紋都被擦拭的有些紅腫,她擡頭,臉上都是沉沉的悲痛,“小少爺,二少爺的事,我聽府裡的人說了。”
雷滄餘手指微微蜷了蜷,他沒有出聲,隻将眼移到了腳下一棵開得濃豔的繡毬上,眸底下紫光輝耀,藏着一抹不為人知的苦澀。
落英慈愛的目光在他身上滑了一圈,道來:“小少爺,我知道,當年二少爺的那件事,對天雷門,對你,對任何人,都是一件打擊非常大的事情。您也是因此發了一場高燒,忘了許多前因後果。”
雷滄餘隻輕聲“嗯”了一聲,繼續靜默。
落英道:“所以,當年那件事,府上知道詳細的人,應該就隻有烏管家與我了。其實,小少爺您現在應該也已經猜到,當年見過或者聽過那件事的那些人,都是門主繼位後有意調離和遣散的。隻因為,門主他不想,讓夫人生活在愧疚中。”
雷滄餘聽她這樣說,喉骨一動,心底漫出了一股哀痛。
落英眺望遠方,輕聲道:“小少爺,您那時候還小,又忘了許多事,有些事情,并不是您想的那樣。二少爺和夫人……”她說到此處,停了一停,忽然抓住他的手臂,道:“夫人她,她也是身不由己呐!若不是二少爺當時沒來赴約,夫人怎麼會失望死心!事情發展後來那樣,夫人在世時,也是日日懊悔,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雷滄餘平靜道。
落英撤回了手,唉聲道:“隻是有些事,誰也無法預料到。小少爺,二少爺這件事,我不能說門主和夫人沒有錯。隻是,他們也有許多自己的難處,事情變成今日這樣,他們也已受到了懲罰。小少爺,門主一向最疼是您,我知道您也很敬愛門主,所以您一定要好好勸勸門主,讓他好好活下去,不要讓夫人泉下還要為他擔憂。”她說到此處,已是淚流滿臉,悲痛不已。
雷滄餘雙眼一澀,偏過了頭,偷偷用手擦了擦眼角。少頃,才道:“落英姨母,你說得對。”
他應得突然,落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擡起疑惑的眼神看了看他。
雷滄餘道:“确實,很多事情我都忘了,也記不清了。可是,落英姨母你呢?你也忘了不成麼?”
落英微微一詫,心底莫名生出幾分驚惶。
雷滄餘扯了一抹勉強的笑意,想起在虛境中見到的那封信箋,猶豫了一會,開口道:“落英姨母,那份信箋,裡面寫了什麼…?”
落英聽到他提起“信箋”二字,已是慌亂不能自持,再聽他問起内容,身子更是一震,“小少爺,您怎麼會……”
怎麼會知道?還是怎麼會問出這樣奇怪的問題?不管她想說的是什麼,雷滄餘都及時打斷了她:“不,你不用說了。”他的視線随着繡毬搖搖擺動,彎下身,輕輕撫了撫簇團的花瓣,幽幽道來:“有些事,就讓它沉在時光的河流裡吧…這樣,對大家都好,不是麼?”
落英垂老的雙目微微一睜,竟說不出話來。
雷滄餘别開臉,道:“落英姨母,你放心,我會好好勸大哥的。”
語罷不再停留,徑自朝雷冽廂房走去。
門外守着兩名護衛,見到雷滄餘,拱手一禮,便将房門打開。
雷滄餘提了衣擺,跨步而入。
房中,濃烈刺鼻的藥味和血腥味迎面撲來。
雷滄餘捂了捂鼻,走到雕花屏風前,伫立片刻,才繞過屏風,進了内室。
榻上,雷冽斜靠而坐,雙目無神,眼角,臉上和身上都籠着一層厚厚的倦意,隻不過幾日時間,他那頭烏發已生出了許多白發,整個人看上去老了許多,與儀式前那副容光煥發的模樣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别。雷冽聽見有腳步聲慢慢靠近,也不擡眼,隻道:“我不是說了,我不餓。”
雷滄餘走到榻前,道:“大哥,是我。”
雷冽擡頭,眼裡無波無瀾,“阿謙,你來了。”
“嗯。”雷滄餘走到圓凳旁坐下,眼珠子在房内轉了幾圈,遂垂下眼皮,盯着靴尖開始發呆。
房内軒窗緊閉,隻透了淡淡的曦光進來,一地的刻花雕影。
二人相視沉默,久久之後,門外傳來敲門聲,一道清甜的聲音随之響起:“二東家,雞絲粥好了,要端進去嗎?”
雷滄餘道:“端進來吧。”
婢女端着粥進了内室,将食盤放在桌上,便悄聲退下。
熱氣騰騰的雞絲粥冒着冉冉白煙,肉香一下溢滿了整個房間。
厲解語在世前,十分鐘愛煮粥。隻要是能入口的食物,她都能熬出一鍋美味獨特,口感綿滑的香粥。那時候,雷滄餘隔三差五就要被雷冽拖來東院與他一起吃粥,他初初也不太多愛,可吃着吃着,也漸漸愛上了。若是久久不吃上一碗,他反倒會覺得缺少什麼一樣。後來,他來東院吃粥已是一件常事,不待他說,厲解語總為他備着一碗熱粥。他吃在口中,暖在心裡,那是他失去已久的母親的味道。
雷滄餘看着眼前的雞絲粥,心裡暗想着:“粥還是這碗粥,可煮粥的人,卻已不是那個人了。”想着想着,眉間慢慢浮起淡淡的哀傷。
這時,雷冽開口了:“阿謙,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并不喜歡吃粥。”
雷滄餘道:“嗯,我知道。”他怎會不知道,這也是雷冽以前每次吃粥都要拉上他的原因。雖然雷冽隻需要說一句他不愛吃粥,厲解語便會停止這一系列的動作,可他并沒有說出口。
雷冽揚起一抹虛弱的笑:“不管她為我熬煮的是什麼,我都會吃下去。因為隻有在這一過程,她的心裡,想的也許隻有我一人吧。”
雷滄餘扶在瓷碗邊沿的手被熱氣一燙,縮了回來,不敢移眼去看他此時的表情。
又是一陣沉默。
直到外頭驕陽越來越盛,二人不約而同出了聲。
雷冽:“阿謙。”
雷滄餘:“大哥…”
雷冽忽地捂着胸口幹咳了兩聲,道:“阿謙,有什麼想問的,你就問吧。”
雷滄餘攥緊了濕熱的雙手,嘴巴一張,有什麼話就要從嘴邊沖了出來!
房内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