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晖下,廣元城外官道,一架看起來有些破舊的馬車乘着暮色作别了這座滿是缟素的死城。
宋時瑾掀開簾子回頭望,明明已經是日落的時候,但她總覺得,身後的廣元遠比清晨來時更加有生氣。
“多虧千淮廣結善緣,城中富戶才願意借了車馬給我們,不然廣元觀亂作一團,傳送法陣無法運行,返程還是個麻煩。”
坐回車裡,宋時瑾長舒一口氣,向千淮笑道。
這廂,千淮倚着車壁,神色有些恹恹,卻還是應道:“住持大法師這一趟辛苦,我做監院的,可得把這些事安排好了不是,哪舍得更添你辛苦。”
說着,玩笑似地睨了眼紀懷生。
“哪裡舍得呢,是吧,懷生?”
輕飄飄的幾個字,落在紀懷生耳朵裡,不知像是犯了什麼天大的忌諱,他猛地轉頭剜了千淮一眼,神色變換幾轉,到底也沒說什麼。
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卻又被鉸了指甲,氣焰瘋長的同時幹打雷不下雨。
可愛的緊。
想到這,宋時瑾忍不住一個激靈。
自從想起來面前這人是誰之後,總是忍不住還将對方當作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可得打住。
縱然相處了這幾日,宋時瑾還是有些不太适應千淮這不着調愛調戲人的性格,被一個戲谑的眼神噎得好半晌答不上話來。
“說起來,時瑾是從何時發覺那噬魂與府尹有關的?”
見宋時瑾不自在了,千淮也沒有繼續下去,轉而換了個話題閑侃。
“庭院裡,你說廣元府先去收魂的時候。”宋時瑾道:“廣元府自知與廣元觀合作,自己無法完全掌控這群異士,隻能想方設法握些籌碼在自己手上,這才會去管自己本不擅長的事情,比如收魂。”
千淮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勁:“可說了半天,左不過是廣元觀和廣元府之間的破事兒,那白衣人呢?入城時玉令上被施加的另一道術法呢?”
“述案時,時瑾未曾向司九善提起那白衣人。”
坐在一邊的紀懷生突然開口道:“有什麼顧慮麼?”
這話乍一聽跟千淮的疑問沒什麼關系,可聽在宋時瑾耳朵裡,卻差不多是同一件事。
“這不是看那二人也穿了白衣,不敢妄動麼。宋時瑾摸摸鼻子道:“而且,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什麼?”千淮好奇道。
“懷生破陣後,我們碰上了府尹出逃被追殺,照他所說,廣元府的官吏都被囚禁起來作為噬魂的引子,那他怎麼偏偏就在那個時候逃出來了?”
“是巧合麼?”紀懷生問。
宋時瑾凝眉,又道:“最怪的就是一個「巧」字,偏偏是我在的時候,那護衛找上門來,偏是我們破陣了,府尹逃出來了。”
“……時瑾啊,我有個朋友,她跟我說過一句話。”
千淮支着腦袋,騰出一隻手揉了揉眉心,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太願意回憶的事情。
“當你覺得一個巧合不是天意,而是人為的時候,你需要思考兩件事。”
這話讓宋時瑾來了興趣:“願聞其詳。”
“第一,巧合順理成章的發生,誰能占到便宜。”
千淮晃晃悠悠伸出一根手指,說完後,伸出第二根,瘦削得像兩根包着人皮的算籌,在宋時瑾眼前晃了晃。
“第二,如若巧合不發生,誰最吃虧。”
“這不是一件事麼。算計成了獲利,不成就吃虧。”
紀懷生嗤笑道,顯然知道千淮的“這個朋友”,且對此很不以為然。
“這可不一定。”千淮笑眯眯地窩回去,好心解釋道:“人會算計,有的時候是主動想謀求些什麼,有的時候,也可能單純的不想吃虧罷了。”
說着,眼神微動,啟唇間,字句如刀劍錐心。
“你殺人,是因為想害人麼?”
這話輕飄飄蕩在空中,半晌都沒落地,不知是沖着紀懷生還是宋時瑾,像一陣吹過就吹過了的風。
這話不是對誰說的,但偏偏,兩人都聽進去了。
“第一個巧合如若順理成章的發生,我一定會同你們親至廣元。”
宋時瑾甩開腦海中其餘情緒,繼續分析道:“可那又如何?”
“不如何,隻是這下子懷生一定會來就是了。”
千淮提醒道:“其實還是有一些變數的,比如對時瑾你的修為估算不準确,如果沒有變數,會發生什麼?”
“都死在這兒呗。”紀懷生頂了頂後槽牙,在意識到可能有人算計自己,還利用了宋時瑾之後,語氣也變得森冷起來:“是誰?”
“都死在這……浮望禅院兒?!”宋時瑾反應過來:“廣元觀能拿到無名鎮?”
“能啊,你吞我我吞你,不就這麼回事兒麼。”千淮打了個呵欠:“至于第二個,我也沒太想明白,會不會當真是道長疏忽了,讓那府尹逃了?”
宋時瑾想了想,搖頭道:“不太會,畢竟是個要緊人物,如果那時候他沒逃出來……”
順着千淮的那一席話,腦海中思緒翻轉,推演着可能的走向。
“……府尹不冒出來,這件事兒裡就不會有廣元府的影子,即使道長招供,也死無對證……府尹是被人拿準了時機放出來的,這樣才方便問罪廣元府!”
宋時瑾恍然,突然間,又像是想到了什麼:“要能掐準時機,目的還是官府……司九善?”
千淮道:“這要看兩個巧合是否是同一件事兒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紀懷生問道。
“是兩件事。”宋時瑾道:“第一件是沖着宗門廟觀,第二件奔着官府去,不是一撥人。甚至給玉令的和施法的也不能肯定是同一個人。”
“我也是這個意思。”千淮點點頭:“我看司九善不順眼,但他不敢拿懷生的命算計。”
“他有什麼不敢。”聞言,紀懷生又是冷笑:“瘋狗一隻。”
千淮眼角抽了抽,勸了自己好幾次才忍住沒有反駁什麼。
這人是怎麼好意思管别人一口一個“瘋狗”的。
宋時瑾想了想,算是接受了千淮的講法,畢竟自從記起了懷生的身份後,自己也相信那個司九善不會瘋到這個份兒上。
隻是這樣一來,關于那白衣人的身份,則更模糊不清了。
“時瑾且安心罷。”千淮寬慰道:“既然喜歡拿你和千機道做文章,這次不行總有下次,何愁抓不到人呢。”
宋時瑾有些牙疼。
這話就好像在說,别擔心麻煩解決不了,還有更大的麻煩呢。
“要緊麼?”聽到這事兒還沒完,紀懷生又緊張起來,不自覺攥住了宋時瑾一片衣角殷切道:“幹脆最近都留在禅院兒裡罷。”
“是得留一陣。”宋時瑾點點頭。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紀懷生先是欣喜,不過轉瞬便被更重的憂慮所取代。
“當真要緊……是我累你。”
好敏感的人。
宋時瑾好笑,寬慰道:“别緊張,不是因着這事兒。”
“年末不是要一同去論道大典麼。”
就這麼,宋時瑾看着面前這人的眼睛随着幾個字而一點點亮起來。
星星碎碎的亮光散在幽黑的瞳仁裡,涼絲絲的。
“當真?”
本來宋時瑾的确是打算離開浮望禅院,待年末直接上晏州去的。
但千機道玉令的事兒托給了司九善,自己手頭目前沒什麼線索方向,留在這個跟晏州有着千絲萬縷聯系的禅院兒一陣兒,指不定能有什麼發現,或是關于念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