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着面前人溢于言表的歡喜,宋時瑾有些不好掃興,生生咽下了千百般權衡選擇,隻笑了笑 。
“當真。”
短短兩個字輕輕落下,車内一時寂靜無聲。
月上梢頭,三兩聲蟬鳴。
馬車搖晃着,輪毂碾過不平整的石闆路,發出“吱呀”的聲音。
“呀。”千淮挑開車簾瞧了瞧,回頭道:“快到鎮上了,要不要逛逛?”
聞言,紀懷生極快地瞥了一眼宋時瑾。
宋時瑾想了想,自己确實沒有什麼要買的東西,也沒什麼逛攤的興緻,因而搖搖頭道:“改日罷。”
紀懷生的眼中掠過一絲失落,但還是附和道:“剛辦完案,回院裡休整罷。”
“噢。”千淮點點頭,沒怎麼在意二人的回答:“那你們在車裡等,我有東西要買。”
說着,跟車夫打好招呼後坐回去閉目養神。
進城後沒多久,馬車停在了街邊離夜市攤子不遠的一個角落。
千淮扶着車壁走下去,望着不遠處的燈火人煙,似乎心情很好地深吸一口氣,旋即回過頭沖二人笑笑,便向前方信步去了。
宋時瑾目送着千淮下車,目送着那道瘦削的人影與燈火一同暈開在夜色裡。
這才坐回去,凝神看着自己腰間那枚禁步。
那枚首屆論道大典的彩頭,自己從十六歲那年起不曾離身的禁步。
片刻寂靜。
紀懷生坐在原處,有些不自在。
很奇怪,明明少了一個人,卻讓本該寬敞的空間更加狹小起來。
逼仄的,燥熱的,難壓抑的。
讓人喘不上氣。
紀懷生鼓足勇氣擡起頭,順着宋時瑾的視線看過去,目光流連,最終停在那靈玉上。
靈力充盈,寶光流轉。
熟悉的刻痕,花紋,每一點都曾銘記重複過千千萬萬遍。
紀懷生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宋時瑾伸出手,托起禁步的靈玉,感受着手心些許涼意。
另一邊,紀懷生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本就易皺的衣料被捏作一團,手心汗暈開,留下稍深的顔色。
“脾氣還是這麼壞呀。”
半晌,就在紀懷生幾乎覺得自己要無法呼吸的時候,宋時瑾出聲。
那語調輕快,沒有厭惡,也沒有責問。
甚至摻了兩三分戲谑調笑。
玩笑的語氣,落在紀懷生耳中,卻無異于是赦免。
“……什麼?”
紀懷生愣住了,等到反應過來宋時瑾的話,他不可置信地擡起頭,視線從靈玉寶光中抽離,直直撞進宋時瑾的眼睛。
又一次,再一次,撞進那雙眼睛。
平和的、廣博的、寬容的。
紀懷生想,凡人拜神,大抵也是如此。
菩薩低眉,信徒擡眼。
短暫的相接,而後跪拜,而後臣服。
隻因那一眼的慈悲,就足夠頓悟,足夠解脫,足夠相信彼岸的極樂。
“我說,脾氣還是這麼壞呀。”宋時瑾松開手,禁步落回腰間,她頗有耐心地重複:“有……十年了?你記性真好。”
說着,宋時瑾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抱歉呀,我……後來出了很多事兒,十六歲前的很多事兒,我都不怎麼記得了……”
本來還想再說點什麼的。
十六歲的那一年,對于宋時瑾來說,實在是太濃烈深刻的記憶。
風光無限,一無所有,大起大落 ,大愛大恨。
濃烈到再漫長平淡的年光也無法稀釋,深刻到其他大大小小的過往都不值一提。
提及過去,隻那一年橫亘在那裡。
繞不開,躲不掉。
又難以直面。
宋時瑾再次試圖說些什麼,又再次生生止住。
宋時瑾發現,紀懷生這個人當真奇怪。
長相怪、性格怪、功法怪。
最奇怪的,是這人在面前,總能讓自己不知道說什麼好。
止又欲言,欲言又止。
有時覺得一定要解釋清楚自己的不得已,有時又覺得語言蒼白,什麼都無需說了。
眼下,這些年的無奈被堵在唇邊,被生生逼着咽回肚子裡。
宋時瑾愣愣的低頭,瞧見自己衣角一點被水痕洇開的痕迹。
微微偏頭,瞧見紀懷生顫抖着,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那距離很克制,沒有恃寵而驕似地撲進懷裡,沒有仰頭梨花帶雨。
落進宋時瑾眼底的,隻一聲貓兒似的嗚咽。
一點衣擺的淚痕,一雙顫抖的手。
如此而已。
隻如此,止住了沒出口的千萬文章。
惟餘一聲歎息。
宋時瑾輕歎着,伸出手去,安撫地拍了拍紀懷生的脊背。
“好好好,想起來了,真想起來了,莫哭,莫哭……怎麼脾氣壞還愛哭……”
紀懷生抽出一隻手在宋時瑾臂彎輕錘了一下。
沒什麼力道,但宋時瑾還是閉了嘴,隻繼續輕輕拍着紀懷生的後背。
自己确實是不怎麼擅長安慰人就是了。
腦海中無端浮現出十年前這小孩的狼狽樣子,浮現出他節節斷開的經脈,毫無體系的功法。
歎息之餘,宋時瑾還是忍不住道:“這些年,辛苦了呀……”
話一出口,宋時瑾就知道不對。
面前這人原本漸漸平複的心緒再次洶湧,抖得像篩糠。
一時無言之下,隻恨自己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