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各自散了回房,紀懷生慢吞吞跟在宋時瑾身後。
宋時瑾隻作沒看到,伸手就要掩上房門。
“欸——”
紀懷生伸手去拉,卻見宋時瑾猛地從門後探出來,他又是垂眸,抿着嘴不說話。
宋時瑾抱着胳膊靠在門扉,頗有耐心地挑眉看他。
“阿……瑾。”
“什麼?”宋時瑾把手放在耳邊:“聽——不——到——”
“阿瑾。”
十根指頭快要把身上顔色青嫩的綢衣抓破,紀懷生擡頭:“阿瑾,不打緊。”
“撲哧。”宋時瑾不再逗他,笑道:“我記得你小時候就話少,還嘴毒,我就想着,怎麼有人能同時是這兩種性格的人。”
宋時瑾記得,這人初見時頭一遭開口就是罵人。
紀懷生有些赧然,見二人間氛圍複又松快起來,他便想回去。
“懷生。”
“嗯。”
“不打緊。”
宋時瑾站直了,遙遙沖離開的紀懷生道:“不打緊。”
紀懷生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自回屋去了,不知道在想什麼。
忙了一天終于能歇下,宋時瑾松了口氣,掩上房門。
一夜清夢,半船星河。
————
其實在宋時瑾過往的人生中,是沒有過做仙首的經曆的。
可俗話說得好——“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
宋時瑾見過的仙首可真不少。
德高望重如昔日千機道門主時扶芥
年少有為如鏡花門門主夏麒安
仙首嘛,簡單得很。
要麼馭下有方,指揮别人幹活,井井有條。
要麼能力過人,凡事親力親為,也能落個事必躬親的美名。
翌日下午,宋時瑾坐在浮望禅院前殿首座的時候,就這般想。
直到她第三遍解釋自家廟裡的神像真的不能保證普通的瓜田裡結出金瓜。
“……可以祈願來年豐收。”宋時瑾捏着手中靈筆,微笑道:“或者風調雨順?可以求雨。”
“俺就說金瓜。”那村民仍不信,疑道:“我聽人說外頭城裡就有廟啊觀啊的給保這個。”
“金瓜不是種出來的吧?”宋時瑾道:“也許是謠言?”
“就是金瓜!”村民忿忿道:“你這頭不靈呀,俺上外城廟去!”
“上什麼城外廟裡。”紀懷生侍立在一邊磨墨,做些整理卷宗的活兒,聞言譏諷道:“你現睡下,夢裡指不定有呢?莫說金瓜,金屋子也有的。”
那村民面上挂不住,隻嚷着禅院兒裡的仙人不靈,轉頭就走。
“……留步!”
宋時瑾咬牙:“先寫上,我盡力。”
來來往往間一個下午,浮望禅院新任住持大法師宋時瑾,累計接受委任七樁。
求雨求豐收三樁。
求金榜題名兩樁。
求家人安泰一樁。
求金瓜一樁。
今夏雨水足,秋收的準備早早提上日程,項天歌同禹川午飯後便下山幫着看田去了,晚些時候回來才聽了這樁趣事。
“……刁民。”紀懷生咬牙道。
“那也不怨人家,是有些派頭大又不缺銀錢的宗廟為了招攬香客信衆整這一出的。”千淮樂道。
“不過應當也是戲法之類,沒聽過誰家功法能點石成金的。”宋時瑾有些無奈。
“那我們……”禹川有些心動,開口。
“想什麼呢?一個金瓜能買我們半個廟啦!”千淮道:“我還想去求金瓜呢。”
說着,千淮忽然想到什麼,去問項天歌:“我記得元甫宗于煉器一途造詣頗深,你們修這個麼?”
“點石成金?”見問到自己,項天歌從飯盆裡擡起頭:“啊……我也沒見過。”
“咽下去再說話。”倒了水遞過去,千淮看向宋時瑾:“招攬信衆嘛,有些地方的廟觀競争比較激烈,難免弄些什麼「我家祈願更靈」之類的噱頭,好在附近十裡隻我們一家禅院。”
“我差點忘了,天歌使的是三花闆斧,确是元甫宗的傳承。”不想再繼續糾纏金瓜的話題,宋時瑾轉而問:“怎麼下山來了這兒?”
“待不慣。”項天歌把杯子裡的水喝完道:“不想待了,出來漲漲見識。”
不知道項天歌的見識裡包不包括她每日抓狼劈柴做農活兒,不過見小姑娘樂在其中,宋時瑾也不自覺地跟着輕松地笑笑,沒有說什麼。
“時瑾你布大陣,除祟救人是行俠,做農活抓狼也是行俠,助人為力不能及之事,都是大善呀!”
宋時瑾聞言,隻覺一震。
為自己方才的想法覺得狹隘,又感千淮點撥,宋時瑾輕輕沖千淮點頭緻意。
千淮似乎知道宋時瑾在想什麼,笑眯眯又道:“住持大人好好歇息,明兒接着忙呢,多虧你在,小女偷得清閑呀。”
這清閑一偷,就是三月有餘。
整個秋收,浮望禅院兒的新任住持大法師宋時瑾連做三場大法事祈願今歲豐收,輕徭薄役,來年無大旱。
金瓜的事兒得先放一放,山下事務忙到連紀懷生都被拉去經常遭偷的瓜田外看門。
“防盜的效果确實很好,但大夥會不會嫌被他看過的瓜不吉利然後不買啊?”
項天歌一斧子橫掃,整齊劈斷一排的稭稈,如此評價。
“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半夜會偷偷來瓜田裡放火。”
禹川套好裝稻谷的車,有些憂心。
“時瑾在附近呢,應當不會出岔子。”
千淮将手裡剛抄好的祈福經卷放在香案上,倒比其餘二人更放心些。
看上去不吉利又要放火的紀懷生坐在村民送來的小馬紮上,抱膝側頭看着站在一邊,剛幫農戶挑完水的宋時瑾。
“阿瑾。”
“嗯?”
三月來,别的有沒有長進宋時瑾不知道,隻這稱謂越叫越順口。
“是我不好。”
宋時瑾有些困惑地看過去,不知道這人今天又是又是被什麼事兒勾起了低落情緒。
“我強留你,不想這般辛苦。”
紀懷生聲音悶悶的,有些提不起勁兒來。
恨自己如今困頓流落,不然定有富麗宮殿供她落腳,清閑趣事供她賞玩。
哪需如今這般勞作辛苦,想必比起從前千機道首徒乃至下山漂泊的日子都更辛苦。
想到這兒,紀懷生的雙眼更蒙上暗色一層,暴戾厭惡的情緒竟是沖着自己去的。
“哪般辛苦?”
聲音清越溫和,自紀懷生頭頂來。
紀懷生仰頭,宋時瑾額前挂着薄汗,笑眯眯道:“多好,大夥兒冬日裡不會餓肚子了。”
“懷生,吃飽是很值得高興的事兒。”
宋時瑾想了想,腦中同時閃過很多張臉:“很多人都這麼告訴我,所以能做這些,我很高興。”
“能留在這,我很高興。”
秋收的事兒零零落落收尾,宋時瑾重新回到在禅院坐班的生活,早課同項天歌和禹川切磋讨教,午後和村民讨論地裡結金瓜的可能性,晚飯聚在一起閑話,賭一些“明日是晴是雨”,“山下書生能不能考中”之類的事情,扯幾句有的沒的各自回屋睡覺。
千淮偶爾有興緻,也跑來廚房幫忙,在把菜洗壞後被項天歌推出門去。
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夜風也開始挾上有些刺人的冷意。
浮望禅院兒最新的賭局是年末落雪的日子,賭注達到前所未有的,驚人的“三日早課豁免權”。
喜得千淮連奇門蔔卦的書都連夜翻出來算日子,還深夜去前殿求了一簽。
算出來的日子奇巧得很,沒等來落雪,等來了兩封鴻雁傳書。
一封從定甯關來,一封從晏州來。
“時瑾——”千淮揚揚手中的信箋:“你來看看。”
宋時瑾接過信箋,大緻掃了兩眼,驚訝道:“廣元城被劃分給緻物觀……那個叫什麼,黎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