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丁堡。”
“愛丁堡??”
琳娜攤一攤手:“他在遺書裡要求的。我也說在倫敦給他找塊墓地就行了,奶奶不同意。”
我歎一口氣,把手捂在咖啡杯上取暖:“那這個房子,現在怎麼處理呢?”
一提到房子,琳娜的神色歡快不少。
“我打算把它翻修一下,把這間屋子和旁邊的餐廳打通變成廚房客廳。三樓卧室拿出來兩間做個室内健身房。二樓的露天花園收拾起來太麻煩,也打算改一下。不過我還沒想好怎麼弄。”
我聽得一頭霧水:“你來裝修?”
“是啊,”她看我沒明白,又解釋道:“這房子原來是一個中國人的,幾年前賣給老Paul,老Paul在遺書裡把房子送給了我奶奶。我奶奶沒心思管,就把房子讓我打理。”
我聽到她說”房子原來是一個中國人的”這句話,心口突然襲來一陣鈍痛。許多往事像大雨一樣在眼前傾盆而下。
琳娜看我不對勁,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說沒什麼,隻說想抽煙,問她介不介意。琳娜說她不介意。即使她介意我也要抽,這種時候香煙就是止痛劑和救命藥。
吞吐幾口後,心情稍微麻木了些。琳娜好奇問我和老Paul是怎麼認識的,看來她還不知道我在這棟房子裡住過一段時間。
我也不想告訴她,就說自己在一次畫展上認識的Paul。我又和琳娜閑聊,問她是不是準備賣掉一些家具。琳娜說那是一定的。
“樓上的書能賣的我都賣了,還剩下一箱實在賣不出去的,我堆在箱子裡,你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可以直接拿走,”她朝角落裡的一個紙箱努努嘴。
我走過去翻翻,箱子裡都是一些英文小說,《大衛科波菲爾》之類的。
“這些書我想帶走可以嗎?”我說。
”真的嗎?那太好了。還有這架鋼琴...”
我吃一驚:“鋼琴你也要賣嗎?其實放在這裡作為裝飾品也不錯。”
琳娜搖搖頭:“這裡以後要變成客廳。客廳放一架鋼琴太奇怪了。而且我們家沒人會彈。”
我轉過身,在鋼琴蓋上輕輕撫摸,那鋼琴好像回應我似的微微發燙。一時間,剛剛壓下去的難受又回到了身上。
我們兩個沉默了一陣。突然,她想起什麼似的猛拍一下自己的額頭。
“對了,我差點忘了!我們叫你來是因為有一件事,Paul給你留了好多信,都沒拆也沒寄過。”
“什麼?”我大吃一驚。
“我和奶奶給他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的,大概十幾封,信封上全寫了你的名字,但是地址那欄全是空的。我們廢了好大勁找你同學打聽,繞了一大圈才要到你在中國的地址。你和Paul原來是筆友麼?”
“怎麼可能,我從來沒收到他的信。”
“是麼?”她說話語速越來越快:“不過我們打聽了,他認識的中國人裡隻有你一個叫張羽,這些信應該就是寫給你的。我們本來打算把信直接寄給你,不過奶奶說想邀請你來英國。她還讓我和你說,有時間可以去愛丁堡看看Paul的墓碑。”
我說:“我當然要去。我還給Paul帶了他喜歡的茅台酒。”
“那太好了,”琳娜站起來:”我幫你到三樓拿信。”
琳娜離開後,房間裡恢複了安靜。那是一種古老的,英國式的甯靜,像一幅永遠啞巴的水彩畫。我把煙吸的隻剩了幾寸長,然後慢慢踱到窗邊。
窗外的世界一如停滞,花園裡樹木靜立,巴斯還睡在原來的地方。外面馬路上,穿着黑色雨披的行人和大紅色雙層巴士偶爾路過。
再遠處一點,整片望不到邊的綠色延向遠方,那是倫敦著名的皇家鹿苑裡士滿公園。
濃濃綠影間,我好像還能看到母鹿精靈般跳竄的影子———多年前我和海北在裡士滿遊玩的時候,身邊總有他們或健壯或溫柔的身影相伴。
海北,唉,海北…
整整十年了。十年前你帶我來這裡,十年後我回來了。
但是你呢?你小子又死哪裡去了?
求求你,求求你,讓我再見你一面,哪怕像在南京那樣,單純聊聊天打打球也可以。
或者你告訴我你在哪裡,我來找你也行。哪怕在土耳其,在非洲,我也會來。我說到做到。
海北你聽見了嗎?快點出現吧,要不然這裡的一切都要變了。老Paul已經死了,你的鋼琴,你的書,你的房子,連同我,都要消失了,你真的,真的舍得嗎?
那一刻,我閉上眼睛,眼淚流滿面頰。
在心底深處,我聽到有個聲音說:
别妄想了,老天爺已經給了你們太多的機會,沒有理由再眷顧你們了。
他不會回來,你也永遠見不到他了。
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