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一半,她突然抄起手邊的酒杯,仰着脖子一口氣喝完,說:“把刀給我,我要切蛋糕。”
我看她有點亢奮,可能是酒精的原因,所以提出來幫她切。方月死活不肯。拿了刀之後,她先點好蠟燭,然後閉着眼睛許願。
她許願的時間特别長,大概有5分鐘。在燭光照射下,她纖細的睫毛和微醺的紅暈顯得格外嬌豔。我都有些看呆了。
許完願方月又開始咕咚咕咚喝酒。我讓她少喝點,她罵我多管閑事,我隻好閉上嘴巴。
等她把那兩瓶酒外加後來喊的幾杯雞尾通通消滅掉,我趕緊趁着她神智模糊的狀态付了錢,扶着她迷迷瞪瞪地走出飯店。
一到外面,謝菲的冷空氣給我們一個下馬威。方月在旁邊連打四五個噴嚏。
我沒辦法,隻好把羊毛圍巾和手套給方月戴好,然後準備給她叫出租。誰知道方月一定堅持要坐下午坐過的雙層巴士。
我實在犟不過她,隻好又陪她回到車站站在冷風裡等。
**
車子很快來了,我們還是坐在二樓最靠前的位置。方月把頭伏在車窗旁,像個孩子一樣看着外面的夜色。
過了一會她有點迷迷糊糊地說:“謝菲太矬了,連霓虹燈都沒有幾個,還不如北上廣呢。誰要是在這裡過日子肯定無聊死了。”
我聽了她的話朝窗外望去。夜色中的謝菲确實燈火寥寥,零碎的幾處燈光,卻讓這座普普通通的小城散發出溫馨的味道,甚至還有一點家的感覺。
“其實,在這樣的小城住下來也挺好的,找個喜歡的工作,和自己家人,愛人天天在一起,簡簡單單過一輩子,你覺得不好嗎?”
方月搖頭:“我不行。我要住在大城市裡,最好是倫敦,最差也要曼切斯特。房子要帶一個大花園,還要有一整個房間來裝我的玩具。”
我逗她:“那我以後來你家玩,你不要收我參觀費啊。”
她笑道:“那當然要收,3000磅一次,怎麼樣,夠便宜了吧。”
“嗯,便宜,我明天去大街上賣唱先賺點錢再說。”
方月咯咯笑了。笑了一會我們兩都安靜下來,就這麼互相看着。我發自内心覺得,我倆的暧昧今天有點超标。
方月問我:“你是在北京上大學嗎?”
“嗯。”
“那你怎麼會喜歡謝菲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一個三環都比它大。”
我苦笑:“再大,再先進的地方,和我又有什麼關系。”
我歎一口氣,窗外的夜色變得有點模糊。
“那時候如果我沒有去北京念大學,也許能趕上見我媽最後一面。”
方月看着我。我歎口氣,繼續說下去。
“乳腺癌晚期,擴散了,沒辦法了。我爸一直瞞着我,直到追悼會開的前幾天才告訴我。我以前恨他騙我,不過後來更恨我自己。”
方月的醉眼清亮亮地看着我:“你要餐巾紙嗎?”
我笑了:“不用了,謝謝。我早就平複了,不過我爸走出來難一點。”
我望着方月濕漉漉的眼神說:“所以說嘛,我還挺羨慕你的。那次我采訪你爸,他說做玩具生意不僅為了賺錢,還為了讓女兒開心,你看他真的很疼你。如果你畢業後回東莞繼承他的生意,他應該很開心。”
方月沉默片刻後問我:“你是在說韓茂東嗎?”
“是啊,我爸說他...”
“韓茂東不是我爸爸,” 她冷冰冰地說。
我一下子愣住了,反應過來後急忙道歉。她疲倦地搖搖頭,趴在手臂上看着窗外。
過了一會,我聽見她懶懶的聲音:
“我五歲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我爸愛賭博,輸光就失蹤了。韓茂東是我媽後來找的男人,說是在一次展覽會上認識的。他挺有手段,把我媽哄的服服帖帖,還讓我喊他爸爸。我那時候小,也不懂,就真的把他當成親爸爸。”
“後來有一次,我們學校開家長會,點名要學生爸爸參加。韓茂東就過來了。開到一半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小孩闖到教室裡。那個女人抓着韓茂東哭,那兩個小孩就揪着我打,把我手臂的皮也掀下一塊,印子到現在還有。
我那時才知道,韓茂東發達前,在鄉下還有個老婆。這些年他在外面闖蕩,認識我媽以後,隻有逢年過節才回去看他老婆孩子。
她老婆本來挺安分的,後來聽說他和我媽結婚了。她以為我是韓茂東親生的,怕我影響他兩個小孩,就跑出來找韓茂東鬧。”
我沒想到外表豪爽正氣的韓茂東竟然是這種陳世美的角色。我問方月:“所以他有兩個老婆?”
方月苦笑一下:“我回家跟我媽說,韓茂東是個騙子。誰知道我媽說,她早知道韓茂東有老婆,而且不願意離婚,但是她已經被韓茂東迷住了,什麼也顧不得。她說的一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她說:活到這把年紀,不想再考慮這麼多。韓茂東就算是混蛋,也是對她最好的混蛋。沒了韓茂東,她不知道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我哭笑不得:“你媽媽電視劇看得太多了。”
方月自嘲似地笑笑:“那次以後,我在學校裡走到哪裡都被人笑,同學都在背後說,說我媽是小老婆。連老師都欺負我。後來沒辦法,我媽幫我轉了學,誰知道他老婆又打聽我新的學校,派她兩個小孩在我放學路上截我,聯合幾個小混混欺負我。最後我媽和韓茂東商量,把我送到國外去。”
她吹一吹額前有些散亂的劉海:“不過說良心話,除了不肯離婚,韓茂東對我和我媽還真的挺好的。我小時候,房間裡全是他送的禮物,有的還是他從國外買回來的。那次他老婆找上門以後,他幫我媽搬了家,我來英國讀書也是他出的錢。如果不是他鄉下老婆的事情,我可能真的覺得我媽找對了人。”
我問她:“所以,你能原諒他嗎?”
方月咬着嘴唇靜靜地看了我一會。
“不能。”
她輕輕吐了一口氣:“我很讨厭他,不管他做了多少表面功夫,我都讨厭他,還有我媽。我恨不得永遠留在這裡,永遠不要見到他們。”
我歎口氣說:“也許你媽媽有她自己的追求,就像你剛才說的,她真的愛韓茂東,所以離不開他。”
方月亮晶晶的眼神在夜色中忽明忽暗。過了一會,她把臉微微擡起,凝視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