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刻起到救護車趕來的十分鐘裡,我的腦袋基本上是懵的。具體的細節我後來都不記得,隻記得海北在馬路中央抱着祁連,聲嘶力竭大喊救命的畫面。
祁連躺在海北懷抱裡,白皙的臉上全是鮮血,就像一朵被污泥濺濕的白玫瑰。
救護車把祁連和另外幾個傷者送到附近的醫院。很快搶救室門口擠滿了人,除了家屬還有現場目擊者,記者和聞訊趕來的警察。我和海北因為來得早還有位子坐,大部分人隻能站着。
海北一直弓着身子坐在我身邊,雙眼緊閉兩手緊握,額頭抵在手指關節上。
我不敢打擾他,隻能把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他手上全是汗,而且涼得可怕。
沒過多久搶救室的門開了,海北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沖到醫生面前,我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等我終于擠過去,其他傷者家屬也紛紛圍了過來。
“你們是祁連的家屬嗎?”有個年長的醫生聽到海北的詢問後問我們。
“是,”我和海北異口同聲。
醫生說:“抱歉,我們沒有成功。”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在内心深處我依然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就算是夢也太殘酷,更别說是活生生的現實!!
但我根本沒多少時間思考,因為幾個警察走過來,讓我和海北先去警局錄口供。
我隻好渾渾噩噩地跟着他們坐進警車,去到附近的一個警察局。
警察局裡面同樣亂糟糟的。我們一去警察就把我和海北分開,分别給我們單獨錄口供。
給我錄的是一個面相很兇的白人大叔,他足足問了我一個小時的問題,各種犄角旮旯的事情都問到了,直到我啥都答不出來為止,才放我出去。
我屁股剛離開凳子,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喧嘩聲。我跑到外面一看,一條老命差點被眼前的場景吓掉:
趙海北被兩個白人警察按在牆上,旁邊還站着一個衣衫不整的紅頭發男人。
我連忙跑過去和那兩個警察交涉,問了半天才搞清楚。原來那個紅頭發男人是個記者,剛剛一直纏着海北想采訪。
兩個人不知怎麼起了沖突,海北就揍了他一拳,被警察抓個正着。
我吓得要命,趕緊向那些警察說明情況,又代趙海北向那記者賠禮道歉。幸好那人還算通情達理,看在死者的份上沒有和海北計較。
不過其中一個警察嚴肅地盯着海北說:“希望你記住,你作為一個外國人在任何時候都要遵守英國的法律,而不是用暴力解決問題。不管你遇到任何事情,在任何時候都必須謹記這條,明白嗎?”
趙海北别着頭不理他。我連忙點頭哈腰說記住了,又說了一堆“謝謝”之類的話,他才揮揮手放我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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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到别墅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看着熟悉的家具,我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中午祁連還在房間裡和我們說說笑笑,一轉眼卻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老天爺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安排!
除了悲憤,我更擔心的是海北的心情。他從下午祁連出事到現在幾乎都怎麼說過話,再加上在警局裡受到的打擊,我怕他心裡會承受不住。
但此時此刻,我除了擔心又能有什麼辦法?
海北直接走進琴房坐在沙發上,不聲不響地從旁邊拿一根煙點燃。我在他旁邊站了很久,他不說話,不朝我看,也不趕我走,就像我是空氣一樣。我好幾次想勸他,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過了一會,我下定決心說話時,他卻搶先一步開口道:“你先上去睡覺吧。”
“我想陪陪你,”我說。
他又用疲憊不堪的聲音重複一遍,讓我上去睡覺。我估計他是想一個人待會兒,隻好自己先上去。
我洗漱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眼前全是祁連在車禍現場的畫面。海北也一直沒上來。我心裡一半想着下午的事,一半牽挂海北,反反複複怎麼也安靜不下來。
過了一會我實在受不了了,起來披件外套,又下樓去找他。
我走進琴房。琴房裡沒有開燈,到處一片漆黑。
我摸到開關打開一看,海北還是以剛才的姿勢坐在沙發裡,手裡夾根煙,腳邊散落一地的煙頭。
他看見我來了,立刻把頭埋進手掌裡,但我還是看到了他臉上的淚痕。
“海北!”我奔過去抱住他,把他的臉擡起來。他不讓我碰,我試了好幾次才讓他擡起頭,和我的臉緊緊貼在一起。
“海北,海北,”我心裡一陣陣發酸,淚水抑制不住地湧出眼眶:“别哭了,海北,别哭了。”
我嘴裡勸他别哭,自己的眼淚卻越發控制不住,再加上海北的淚水,很快讓我的臉頰和下巴都濕透了。
我們臉貼臉地在房間裡抱着哭,一哭哭了很長時間。到最後海北大概也是累了,搖搖晃晃地扶着桌子站起來。
我從旁邊的紙巾盒裡抽了一疊紙幫他擦臉,也幫自己擦。擦了一會他推開我的手,慢慢走上樓洗漱完,睜着眼睛躺在床上。
我也立刻鑽進他的被窩。我和海北剛開始睡一條被子,後來變成兩條,但今天我想貼着他的身子睡。
海北應該也有同樣的想法,因為他一直面對着我沒翻身。
于是我倆整夜就這麼臉貼臉抱着,像一對雙雙被遺棄的小動物,隻能抱團從彼此身上找一點溫暖。
沒多久我倆都睡着了,他比我先睡着。有幾次我偷偷睜開眼,在黑暗裡用鼻尖在他臉上蹭一會,确保他沒有瞞着我又偷偷掉眼淚。
我聽到他像說夢話一樣喊我的名字,每次喊我都在他耳邊小聲說:“我在。”
隻有一次他喊了“祁連”,沒有人回答,他就像夢呓一樣長長歎口氣,然後不吱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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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連的追悼會在一個星期後舉行,追悼會的流程場地等一系列細節都是我和海北安排的。
祁連的另外幾個朋友也幫了不少忙,其中一個就是我之前經常看到在宿舍樓下等祁連的白人男孩。
他得知祁連車禍消息後非常傷心,但據我後來了解,他和祁連隻是普通朋友關系。
追悼會舉行的前一天,祁連的姐姐從國内趕來倫敦。一大早海北開車去希思羅機場接她,我和老Paul在家裡包餃子。
大概到中午11點左右,他們回來了。
祁連的姐姐長得很高,素顔長發,穿一件卡其色風衣和黑色芭蕾舞鞋。
她的眉眼和祁連很像,也是細巧的鼻子,薄嘴唇,隻是眼睛沒有祁連的大。
她看見我在端詳她,就對我伸出手說:“你好,我是祁雲。”
“你好,我是張羽,”我連忙和她握手,又補充一句:“我是海北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