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沉的,每一片烏雲都恰好首尾相連,遮蔽京城整片天空。可如此暗淡白日,卻久久不曾落雨,隻威壓着。
王府主殿内的下人們被王妃打發到偏殿侍候兩位側妃去了,府上的主子也成日在書房内辦着事情,偌大的勤殿中隻有李端明和自己那個伴随着大女兒的死而出生的第三女。
這是李端明近半月來第一次抛去不離身的紙筆和全部思緒,仔細看着這新生的女兒。
大女兒,剛出嫁不足半年的平绮郡主因病去世的死訊傳到王府之時,李端明剛剛順利生下她的三女兒。
或許皇上說得本就沒錯,她大抵就是因為失女瘋的,所以才會費盡心思摘去自己一身的頭銜,冒大不敬,被治罪,全家被牽連的風險,請求皇上力保四公主,請求皇上免了古輝家中以及北方各省省官家屬的死罪。
還真是……過于天真了。
看着剛睡着的孩子,她搖了搖頭。太天真了。
在軍國大事,權力鬥争,官民百姓,生死存亡裡,去提保護幾個被牽連的無罪之人,太天真了。
皇帝說“知而不報,便是包庇。”
不報。
想報,何處可報?
跪聽上谕時不可言語,親生女兒去世不可寫悼文,有感而發做詩詞隻可署名李氏,與皇妃聚而學算法随寫随燒……
“民女知萬千事,學百家言,然才學無以施,無途無徑,空有外人所言“為女子性惰少思”。古有詩人梁氏女,生于關外,善作邊塞詩詞,為女子中少有,然其名誰至今無人得知。生于關外之女何其多?有學識之女又何其多?如何僅梁氏女詩文流芳?”
嫁到王府之前,她似乎從不覺得世間生生死死居然會如此密集。
她的二兒子夭折時,她才十九歲,三子夭折時她二十一歲。
“是餘下者皆生而無能?或流芳事受聖者之擇,喜者留,非者去乎?”
如今,和自己僅僅差十五歲的大女兒嫁人前身強體壯,曾多次随父親出門跑馬射箭的姑娘,可母親再得到的消息卻是嫁不到半年後突然病重去世。
“夫為人婦之道者,受人養也。”
……
每每看到那篇洋洋灑灑的史料的這句話時,青山穹總不自覺地擔心三百年前這位心有不甘與喪女哀傷的王妃有沒有被皇帝懲戒。
畢竟,她以下的論述,史學界幾乎一至認定是在指着立端皇帝的鼻子罵。
“啧啧啧,”窗外天空晴好,投射進來的除了春日那稀疏平常的屬于紅日的鋒芒,還有順窗而入輕盈内斂的微風,“這段話啊,起碼我作為二十出頭沒啥實踐經驗的人來說,還是很有思維開創性的。”
這鑲嵌在手機屏幕中電子版的内容,好像每個字都在調動着她的情緒——那也許是來自百年前鮮活的故事與如今的時空交彙,也許是來自閱讀和獲取知識這兩個公認的,最能調動情緒的方向盤。
青山穹越看越興奮,啧啧着坐起身來。
……
“世家之女,生而待娶。我入宮之緣因先帝盡選秀女盛事。民女有幸為先帝所識,指配與王嫡妻。昔時,王十又六歲,我時年十四。”
……
“啊,李端明時1678年生人,那入宮的年份應該是十三不是十四。”
“……啊?十三?”
盡管她不是第一次看這些内容,也不是第一次知道古代人因為人口與生産力的關系和古代醫學相對現代醫學落後導緻的人口壽命低,從而使得人類繁衍的年齡普遍小,但青山穹依然會一次又一次被震驚。
“十三四歲的時候,我連除法數學題都算不明白,古代人就成家了啊,還真是……”
當然,青山穹不會輕易承認自己算不明白是因為笨不是因為年齡小。
“怪不得。十五歲開始就生孩子,也許是這位王妃到最後七八個孩子就活到成年一半的原因之一喽?”
其實有關于古代的影視劇,其片段,小說,曆史科普等等青山穹在與世隔絕的那些日子裡從來沒少看。
有趣的是,據青山穹的觀察,似乎在這些内容的評論裡,從來不缺乏對于“到底該不該可憐和共情古代人”和“到底該不該用現代思維評判古代事宜”的各方讨論。
關聯到這些李姓王妃的争論,青山穹從來沒少吃瓜。
今兒這個說李氏受寵,十年出頭連生五六個孩子,是幸運的。
明兒那個說李氏年輕時不停夭折孩子,卻一直又有孩子出生,是平王不珍惜這位。
後兒個這個對前面那個道,“古代人醫療條件雲雲,古代人對于子孫後代的想法雲雲……”
大後兒,則有人一次回複前面三位,說“古人階級觀念是産生那些想法的重要原因……”
每次在不同應用,不同作品,不同……裡看到相似的點評,青山穹總停下來細細品鑒,而後面上露出幅前些年網上流行的表情包“老人地鐵手機”的模樣。
啊——反正怎麼定是跟我這因為愛好來了解的人沒關系啦,我隻要這幾種想法都知道,都認可着,受益的不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