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的下半年,科裡昂家族的菠菜版圖一再擴大,如同幹癟的海綿不斷吸取錢财、名望、賭客,逐步膨脹出曼島,圓鼓鼓地壓過海灣,大有擠進對岸皇後區和新澤西的趨勢。
關鍵時刻,維多.科裡昂勒住擴張的步伐,帝國馴服地盤踞在曼哈頓與布朗克斯,東西邊境線與伊斯特河、哈德遜河完美重疊。至于布魯克林和史丹頓,那是緩沖地帶,就像阿爾薩斯-洛林地區,與同樣經營賭博活動的斯特拉齊、巴西尼家族共享。
艾波理解并欣賞他的做法。永遠不被勝利沖昏頭腦,這是一位成熟決策者必備素養。
阿班多、克萊門紮和忒西奧三位首領也理解。一方面,他們忠誠于他們的唐,無條件相信他的決策;另一方面,他們各有自己的小算盤。艾波看得很清楚。
軍師詹科.阿班多為人謹慎,不願與人動武,是小富即安的性格。頭領克萊門紮看似大大咧咧,實則粗中有細,從不打無準備的仗,他掌握柯裡昂家族明面上的全部武力,明确表露過這不是開戰的好時候。安全閥忒西奧心思更為複雜,他管理着布魯克林的地下賭場與工會,遊離于家族之外,用于殺敵人一個措手不及,一旦由中央交易所統一調配的簿記大範圍開在他的管轄區,無疑削弱他手中的權力。
唯一不開心的自然是交易所的負責人,桑蒂諾.科裡昂了。
即将成年的小夥子,正是好勇鬥狠的時候,父親長輩的止步不前,在他看來是一種懦弱的表現,不再像過去那般敬仰他們。
“一個月,最多一個月,我帶一小隊的紐扣人正面出擊、形成壓迫,再讓盧卡繞後殺一兩個巴西尼、斯特拉齊家族的幹将。兩方配合,肯定能把膽敢伸手和我們搶菠菜生意的人清理幹淨。饞肉的野狗,不把它打服,它是不會罷休的。”
他抽出一支煙,煙嘴那端在方向盤上磕了幾下,好讓煙絲更緊實。等點燃香煙,吐出第一口霧氣,情緒逐漸平複,他朝副駕駛的艾波說:“把媽媽給你的清單拿出來,看看我們要買些什麼吧。”
距離聖誕節還有三日,今天是維多.科裡昂帶着軍師與其餘四大家族進行第一次和談的日子。忒西奧和克萊門紮在家裡等消息,手下人全員待命,準備着微乎其微、但不能說可能性為零的談判破裂。作為家裡唯二會開車的人,桑蒂諾便被科裡昂夫人差遣出門采購節日物資。
艾波依言從襯衫小口袋裡掏出疊成長方形的紙條,展開依次念出上面的意大利詞彙:“切薩雷家的帕爾瑪火腿、德韋托家的辣香腸、布裡和馬蘇裡拉奶酪、梅西百貨手表和波拉克洋娃娃,還有……西裝?這個沒說具體品牌。”
桑蒂諾嘴裡叼着煙,檢視左右後視鏡,發動車輛,解釋道:“噢,是特拉沃爾塔,他欠爸爸一個人情,我家所有的西服都出自他手。應該已經做好了,我們直接去取就行。”
汽車迅捷地彙入車道,桑蒂諾的車技一如他這個人,油門轟轟、左右穿插,快得人下意識握住車門把手。
采購的物資集中于曼哈頓的小意大利區,車速終于慢下來。一路從茂比利街開到布裡克街,有時碰到老鄰居,桑蒂諾便搖下車窗和他們聊兩句。到了店裡,更顯示出科裡昂家的影響力,所有的店主都熱情地往他們車上塞根本沒有訂購的東西。等取完西裝、離開老街區,整個後座都堆滿了東西,桑蒂諾花了一些力氣才把後車門關嚴實。
“下一站,梅西百貨?”艾波問。
“先吃些東西,”車子駛進主幹道,路有些堵,桑蒂諾瞥了眼腕表,“已經十二點了,肯定趕不及回家吃飯,你想吃什麼?我請客。”
艾波沒什麼想吃的。餐點總是那些,高檔的是牛排、龍蝦,普通的則是熱狗、三明治、披薩。她實在沒胃口,正當她想随便說一種三明治時,車窗外、五顔六色的遮陽篷上方,忽然飄過一行繁體字。
方方正正的、橫排版的繁體字。
她轉頭問:“怎麼換路了?”
“那條路有些堵,”桑蒂諾反應過來,哈哈笑道,“這裡是唐人街,你還沒來過吧?”
喉嚨裡好像突然住進了一隻小狗,嗚嗚地想要小聲尖叫。艾波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複讀那個單詞:“唐人街?”
“就是中國人聚居區。這附近生活的全是中國人,和我們的小意大利一樣。”桑蒂諾回答。
“那…我們午餐能吃中國食物嗎?”艾波小心翼翼提出,“我還沒嘗過,以前聽羅馬的神父說,中國人吃的是…米飯?可以試試嗎?”
“這還不簡單。”桑蒂諾爽快地把車停到路邊,“走,哥哥帶你吃中餐。”
“太好啦!酷斃了!”艾波歡呼,興高采烈地跳下車。
桑蒂諾一邊領着她穿過馬路、往對面的餐館走,一邊介紹:“看到那間門窗釘牢的店沒有,那是萬裡雲酒樓,聽克萊門紮說,1910年前後那些中國人在這裡慶祝過和平協議的簽署。有什麼用呢?十年之後,當時某個我不記得名字的總堂主,哦,堂主就是中國人的唐,相當于父親這樣的領袖,被人用自動手槍弄死在這酒樓門口。”
艾波驚了。從不知道華人在紐約武德如此充沛,上輩子隻聽說過意大利黑手黨、黑人拉丁裔幫派,印象裡華人在海外都是本份做事被欺負的存在。
桑蒂諾推開小餐館的店面,裡面的紅彤彤的,原來是挂了幾盞紅玻璃宮燈。梁柱之間裝飾精緻的漆木角花,四面牆各挂有螺旋玉石拼湊而成的瓶花圖案,分别是牡丹、白梅、山茶和菊花。但顔色舊舊的,積着一層廚房飄出的油垢。
她打量環境的功夫,桑蒂諾已經點好了菜,左宗棠雞、李鴻章碎、酸辣湯和炸蟹角。
“我要一碗米飯。”趁服務員還沒走,艾波趕緊補充。
點菜小哥看起來不大,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五官端正到有幾分混血的意思。他問:“炒飯嗎?要哪一種?我們有醬油炒飯、蛋炒飯,賣得最好的是本樓炒飯。”
富有鍋氣的炒飯貌似也很有吸引力,艾波咽咽口水,猶豫一瞬,還是硬着心腸下定決心:“就米飯,純淨的白米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