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影響?”桑蒂諾噗呲一聲笑,險些把咖啡噴到湯姆餐盤裡,“是賭鬼還是酒鬼?”
“都不是,是中國人。”他一本正經地說出了讓艾波拳頭發癢的話,“中國人都是惡棍與陰謀詭計之徒。他們愚昧無知,竟然以為斬活雞頭和燒寫有符咒的黃紙能保護誓言,哦,他們還在衣服裡穿壽衣,好時刻迎接死亡。”
科裡昂先生放下了咖啡杯,問道:“你在哪裡看到的?”
“紐約電報,紐約世界報。”邁克爾回答,“艾波是西西裡人,是我們家的一份子。我不希望他堕落。”
他轉過頭來對艾波語重心長道:“我想,維太裡先生也不希望你這樣。”
艾波真的、真的已經很久沒這麼生氣了。憤怒像潮水般襲來,沒過胸膛,不斷高漲,高過咽喉、即将淹沒她的口鼻的時候,她終于像溺水者呼救般擠出一絲笑:“你是對的。”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提起桌角的牛奶壺,繞過卡梅拉向她的小兒子走去。這過程中,憤怒灌滿她的身體,其餘知覺全然遠去,她聽到自己說:“邁基,謝謝你,我一定聽你的話。”
他終于滿意了,那張對西西裡人來說過于慘白、女氣的臉擺出一副大發慈悲的笑臉,接過她倒的牛奶:“那就好,以後離那個黃面鬼”
就在他伸手的那一刻,艾波出手了。沒有任何技巧,直挺挺地往他臉上招呼。
“嗚呼——”桑蒂諾興奮怪叫。
她出拳實在太突兀了,又短又急,以至于邁克爾連嚎叫的機會都沒有就摔倒在地,帶倒了椅子。當然,也摔碎了杯子,牛奶灑了一地。
“下一次再讓我聽見這種話,揍的就不隻是臉了。”艾波扯出他餐盤下面的餐巾,擦拭指關節濺上的牛奶,朝座位上的科裡昂們說:“我去排練了,晚上見。”
主座的維多.科裡昂遙遙點頭,唇角噙着笑。卡梅拉徑自吃早餐,弗雷多和康妮驚呆了,桑蒂諾一個勁兒鼓掌稱贊,隻有湯姆無奈地扶起傷員。
*
邁克爾現在睡得很淺,總是做夢,醒來卻說不出夢的内容。睜眼凝視天花闆,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輕輕的開門聲,幾乎沒有思考,他就知道是矮檸檬起床了。
輕輕打開門,家裡暗得不行,可他還是一眼看見矮檸檬。
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特别是她做那幾個古怪動作的時候,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沖擊力。是閉上眼睛,立刻會在眼皮底下浮現的亮。
他為什麼會這麼開心?他從沒有在他面前那麼開心過。媽媽得到過他的笑、康妮得到過她的笑、弗雷多得到過她的笑、桑尼得到過她的笑、爸爸也一定得到過她的笑,就連忙着考試的湯姆,邁克爾也瞧見矮檸檬沖他笑過。
那個黃種人,一定也得到他的笑。甚至是每天的,矮檸檬一定會和他說笑,他們會有許多獨一無二的笑話。而這些,邁克爾不禁想,本該是他的。
明明他才是這個家裡第一次遇見他的人,明明他才是把他帶進這個家的契機。可現在呢?他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會和他說。
邁克爾從沒感受過這種情緒,空氣裡無時不刻萦繞着歎息,散發着令人作嘔的不甘。
他的腦袋消化着靈魂裡滲出來的這陌生情緒,嘴巴已經不受控制地說出心裡話了——他不希望他去參加那個活動。邁克爾知道這是無理取鬧、毫無根據、霸道自私,但他内心深處真正想要說的話,遠比這一句還要匪夷所思——對我笑吧。
不知道是這個想法,還是阿波羅拆穿跟蹤更讓他羞憤。無論如何,他确實如膠水粘住嘴巴一樣,說不出話來。
幸好母親出來了,然後、然後……他竟然朝他笑了,還叫他哥哥。上帝啊,那一瞬間,邁克爾想到的是也許羅蘭騎士就是因為這樣,才向查理大帝宣誓忠誠乃至獻出生命。
不、他才是查理大帝。作為哥哥,他有責任教育、管理他。于是早餐的時候,他向父親提出了建議。
那些關于中國人的話,他當然知道大多是胡言亂語。如果說中國人燒黃紙是愚昧,那母親去彌撒點蠟燭也沒比他們聰明多少。隻是,他要顯得有理有據一些,好讓他的關心不顯得那麼突兀。
他的策略是對的。阿波羅再聰明也隻是個九歲的孩子,輕而易舉被擺出的例子所說服,他又對他笑了,哦——他還走過來給他倒牛奶了。
邁克爾已經能想象接下來的日子了。每天早晨他順道送他上學,中午他翻過中學和小學間矮矮的圍欄找他吃飯,聊聊班裡的男女同學,如果有男生欺負艾波,他不介意幫他出氣。放學到家,他們一起在起居室裡看書寫作業,晚飯之後,他可以帶艾波去練棒球……
突如其來的拳頭砸來,像高速飛行的棒球正中面部,痛得他腦袋發懵,他重重摔倒在地,血腥味像血霧一樣在鼻腔口腔裡炸開。
等到他回過神來時,已經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臉上捂着冰袋。冰塊凍得他指尖發僵,凝結出的水珠一路往下淌。
弗雷多不知所蹤,母親抱着康妮去樓下閑聊。父親和桑尼換好了工作的西服,正準備出門。他吩咐桑尼下樓暖車,自己坐到了對面的沙發。
“如果您和桑尼、弗雷多一樣,是來勸我和阿波羅道歉、和好的,那不用了 ,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邁克爾忿忿地說。
“邁克爾,”父親望着他,看穿一切的眼神,“面對愛的人,不能用手段控制,要用這裡。”
他指指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