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排練太多遍的緣故,真正到了登台的時候,過程遠比平時順利。
獅頭裡面很黑,隻有耳朵、眼睛和嘴巴漏進一點光,艾波左搖右盼地舉獅頭,跟着吹吹打打的隊伍來到提前封道的十字路口。竹子搭成的腳手架早已立在中心,炮仗此起彼伏,響徹晴空。
等這巨響停歇,一段連續的輕擂,舞獅正式開始。
艾波深吸一口氣,渾身恰到好處的緊繃,感覺自己幾乎沒怎麼用力,動作自動随着鑼鼓聲帶了出來。這是一種很玄妙的體驗,鼓點和啰音水流般托舉着她,而她呢,仿佛一艘駕馭湍急水流的小船。好像摸到了一點門道。
加上對連綿不絕叫好聲的緻謝,遊行持續近三個小時,将近十點人群才慢慢散去。
陪在場邊的程喬義腳邊一隻白霧騰騰的桶,他撈出浸在裡面的手帕,依次遞給下場的隊員。
艾波最後一個拿到,熱乎乎的手帕直接蒙上她的臉。喬義邊給她擦汗,邊說:“我爸備了兩副席面,等下跟着舞獅隊一起去我家吃飯呀?”
“我自己來,”艾波偏頭躲開,單手抱着獅頭,另一隻手接過手帕,沒有立刻答應約飯。她看向對面協勝堂同鄉會大門走出來的維多.科裡昂。
高大的西西裡教父一襲黑色長款西裝,雙手插兜,身形略佝偻着,好聽清他右手邊、矮一個頭的安良堂堂主蘇清福說話,東道主葛方金差不多身高,站在科裡昂的另一側,時不時地插一兩句話。
三個足矣撼動曼哈頓島的大人物後面,彼得.克萊門紮捏着一把堅果之類的食物,嘴巴不停地咀嚼;詹科.阿班多和幾位東方面孔比手劃腳。艾波認出其中的吳秉和姚洪川,兩者占據華人洗衣店的半壁江山。薩爾瓦多.忒西奧沒有出現,作為隐藏力量,他在對面某幢樓的三層欣賞這出遊行。這是科裡昂家族對協勝堂的最大誠意。
紐約勢力駁雜,擊敗并吞下馬蘭紮諾讓科裡昂在黑手黨内部有了一席之地,可外部,愛爾蘭人未曾領教過他們的厲害。這些日子愛爾蘭黑.幫對唐人街的勒索,讓維多.科裡昂預見到不遠的将來,吸納中國人資金而壯大的愛爾蘭愛人将對他的帝國造成威脅。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于是和唐人街的合作,變得必要且重要了。
程喬義順着她的視線看去,意識到了什麼,低聲說:“蘇堂主是和他們的舞獅隊一起來的,主動去協勝堂遞名帖。我聽說他們家當過治安官的蘇老爺子時日無多,蘇家後生要麼回國、要麼進大學做學問了,蘇福清估計早就想找個新靠山。”
而在政商屆擁有衆多人脈的維多.科裡昂顯然是不錯的合作夥伴。艾波咋舌,這世道能混出頭的都是人精,這邊老對家才透露點合作的意思,那頭就來投誠了。打不過就加入,沒毛病。
這樣看來,科裡昂家和唐人街的合作多半不會出問題。艾波收回目光,問起席面的菜色,喬義一一作答,聽得她又忍不住咽了幾下口水。
“艾波!你太棒了!”聊到一半,桑蒂諾風風火火地跑來,後頭的湯姆也微笑着誇贊:“無與倫比。”
艾波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都是師兄們的功勞,我隻是點綴。”
桑蒂諾哈哈大笑,用力地拍她的肩:“快帶我見見他們,我的天,這要是像賽馬一樣開賭盤,肯定更加刺激。”
這話險些讓艾波沒站穩,不愧是桑蒂諾,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非法經濟活動。
她領着桑蒂諾和湯姆走了一圈,舞獅隊的成員忙着收拾場地、清掃爆竹皮,态度不甚熱絡,隻笑着點點頭,說了幾句新年快樂。桑蒂諾有些失望,但并沒有說什麼,隻從錢包裡掏出幾張鈔票,塞進程喬義的手裡:“請大家吃飯。”
這倒是有點大哥的樣子。艾波偷偷沖湯姆做了個有錢佬的意大利手勢,湯姆笑得直咳嗽。
桑蒂諾放好錢包,不明所以:“怎麼了?”
“沒什麼,”湯姆憋着笑岔開話題,“我該回學校了,下午有一場小考。”
“一起回去吧,”桑蒂諾說,“爸爸他們應該談完了,我們再等一等,相信我,最多幾分鐘。”
這句話說完,像是印證他的判斷,那頭的大人們如同黑壓壓的雲來到路邊的小汽車旁,進行最後的寒暄。
程喬義見狀,和他們簡單解釋幾句,便跑回五十米開外的程記飯館,通知父親準備開席。桑蒂諾也領着湯姆和艾波向父親走去。
等他們走近,維多.科裡昂笑着介紹:“這是桑蒂諾.科裡昂,我的大兒子,平時幫我開開車、跑跑腿;湯姆.黑根,我的義子,馬上就要考大學了,他會是名優秀的律師;最後這個小家夥你們已經認識了。”
他轉頭吩咐艾波:“等下你留在這裡,和舞獅隊一起午餐,好好謝謝他們。克萊門紮會派人陪你。”
她點頭表示明白。雖然合作,但不能太高調,惹得其他意大利家族忌憚。像她這樣的身份作為橋梁,雙方都安心。
大人物握手道别,安良堂堂主坐入車内離去,臉上堆着笑。
不知車窗搖下後,他是否還笑得如此滿,艾波目送着汽車駛離,心裡這樣想着,耳邊忽然傳來一句請求——
“我能和艾波一起留下來吃飯嗎?”
是邁克爾.科裡昂。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的不遠處,黑發黑眼,情緒莫名激動,好像身體裡充滿了劇烈運動後産生的腎上腺素。
科裡昂先生沉默一瞬,把皮球踢給她,“聽艾波的,這些是她的朋友。”
于是,那雙黑亮的眼睛仿佛某種小型食蟲鳥類倏地看來,“阿波羅,昨晚的道歉還不夠,我想要了解中國人,想要了解他們的文化,給我一次機會…可以嗎?”
語氣又快又急,連珠炮似的說了大半,又忽然急轉直下,像是一曲緊湊舞曲最後忽然來了個黏膩的長拖音,奇奇怪怪的。
艾波該拒絕的,他是科裡昂家的親生子,相當于在天平上重重壓上一個新砝碼,保不齊那些愛爾蘭人會猜到他們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