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起彌撒,夏日朝陽穿過樹蔭,照得停車場路面的碎石子璀璨閃亮,艾波卻沒有在弗雷多身旁看到邁克爾.科裡昂。
這還隻是個開始,周一、周二、周三的早餐晚餐,他都沒有出現。第二次缺席晚餐,卡梅拉稍微流露擔心,維多輕描淡寫地表示不用管他。
大家長發話,全家也就對此視若無睹了。明明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像平行的線,她和他并不接觸。
餐桌上沒人搶先給她遞鹽罐、黃油;騎車回家,在後院停車時,也沒人準時從廚房後門冒出來,捏捏輪胎,以檢查自行車的名義和她沒話找話;更沒有人站在放有兩杯熱牛奶的島台後面,說着睡前喝牛奶的好處,别扭地等她喝完後說的那句謝謝。
這算什麼?鬧脾氣?
艾波說服自己,這樣很清淨,她不是真正的缺愛青春期小姑娘,不需要一個時刻關心自己的哥哥好彰顯存在感。
但是,晨光未明的時刻,望着樓下院門口那個瘦高的背影,艾波不僅沒松了一口氣,反而有了一絲絲愧疚。
等等,愧疚?
她回過神來,憑什麼她要愧疚,不自量力下挑戰書的人是他,他當時說什麼來着?要好好教訓她、好好揍她一頓?活該被揍翻。
這麼想着艾波鑽回被窩,薄被蒙上腦袋繼續睡覺。可黑暗裡,晨光朦胧着的那個背影始終揮之不去。
這家夥竟然起得那麼早,就為了避開全家。
五分鐘後,她猛地坐起來。
“該死的!真讨厭!”她罵罵咧咧地下床,邊換衣服邊惡狠狠咬牙,“你可真是好樣的,邁克爾.科裡昂。”
竟然用這種方式來報複。她一定要再揍他一頓,這回她不打算用過肩摔,要正面出擊,上步掌搶到他面前,直擊胸門,打得他摔出去。
這樣想着,她進盥洗室洗漱,瞥見鏡子裡頭的小孩。抿唇皺眉,咬牙切齒的樣子一點都不好看。
她中等身高,深棕近黑的短發打着卷兒,下颌尖削,兩頰有一層薄薄的嬰兒肥,看上去稚氣未消。
不知不覺,對面的小孩眉目舒展下來。這下,活脫脫全世界最好看的小姑娘。艾波不無自戀地想。
這麼欣賞了一會兒,她的氣也消了。
對啊,她幹嘛非要和他一般見識呢?逃避和生悶氣解決不了問題,相反她要讓他見識一下成年人的油膩,好好談談心。
于是這天飯後,艾波卡拉卡拉地磨起咖啡豆。
“晚上有夜活?”弗雷多從她面前的果盤裡揀一顆小番茄,“要送你去嗎?”
全名為弗雷德裡克.科裡昂的弗雷多高中畢業也步大哥的後塵,進入家族生意,接替桑尼之前的工作,給父親做做司機、拿拿大衣,駕駛技術娴熟,有自己的座駕,所以才說可以送她出門。
“沒有活。”艾波拉開磨豆機的小抽屜,把粉料倒進摩卡壺的粉碗,擰緊上壺,把它放上竈台才繼續說:“我想和邁克談談,你也看到了,這家夥這幾天起早貪黑,不熬夜都抓不住他。”
弗雷多咯咯笑起來,撈了一把番茄,邊吃邊說:“他這幾天确實有些煩惱。”
“哦?”艾波擰開瓦斯開關,“是因為被我揍了?”
弗雷多又笑了一聲,這次,艾波聽出來一絲促狹。
“告訴你也沒事,反正你也快了,”他滿不在乎地嚼着番茄,“這家夥終于變成男子漢了,媽媽每天都要給他洗床單。”
嗯???所以不是自尊心受損,是青春期的煩惱?那也不至于避開全家啊。艾波猜測:“所以沒臉見我們?”
弗雷多攤手:“這我就不知道了。”
好吧。再遲些時候,所有人都睡下了,壁燈黃澄澄地投下光,艾波坐進外起居室的單人沙發,手捧熱拿鐵,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報紙。
她坐的位置很好,既能透過玻璃窗瞧見院子,又能窺見兩重門框後門的房屋大門。
近午夜時分,一輛二手的福特轎車仿佛老舊的蒸汽機,酷隆隆地在院門口停下,紐扣人壓根兒沒從崗亭出來就開門放行了。這車停在水銀燈照不到的牆根,過了七八分鐘,家門無聲無息地開啟。
“爸”那人似乎沒有想到坐着的是她,明顯愣了好幾秒,才幹巴巴地說,“晚安艾波。”
在他打過招呼、準備刺溜邁上樓梯前,艾波叫住他:“邁克,我們能聊聊嗎?”
“聊什麼?”隔着兩重門以及昏暗的光線,他臉上的戒備依然清晰可見。
“談談人生?另外——”艾波合攏報紙,快步走到他面前,“雖然這麼說有點像炫耀,但我為那天侮辱你的行為感到抱歉。”
黑暗裡的少年嘴唇緊抿,定定地注視她。
她握上他垂在身側的手,想要拉他去起居室坐下聊,“拜托拜托,像原諒弗雷多、桑尼一樣原諒我吧。”
他紋絲不動,垂下眼眸,“是爸爸讓你來的嗎?”
唔,好像搬出維多更有用?
思索一瞬,艾波還是實話實說:“你這幾天老是不出現,大家都很擔心。雖然維多說不用管你,但我覺得和我有些關系。我想要糾正它。”讓我們和之前一樣相處
這話還沒說完,艾波察覺到他緊繃着的身軀、連帶着他的手哆嗦了一下。早上的想象一下子浮現,她連忙松開他的右手,後退一步心虛解釋:“我不是要再揍你一頓的意思。”
他低下頭:“你不需要我的原諒。我永遠無條件接受你。”
“真的嗎?不是在說氣話?”艾波狐疑地看向他。
“絕對不是,”邁克爾深吸一口氣,像是冬季全家去新澤西打獵時,花了一下午尋找,終于瞄準灌木叢和雪後的松雞,準備扣下扳機般。他重新伸出手握住她,說:“阿波羅,這話我從沒有對你說過,但我愛你。哪怕這些年你将我排除在你們的小團體、大事業之外,我也愛你。因為你就是你。”
這家夥怎麼突然這麼煽情,搞得她都不好意思了。艾波也回握住他的手,揚起笑:“我也愛你們,邁克,我的家人。”
少年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轉向暗處,讓他的面龐看起來有些晦澀。他仿佛誦念、仿佛歎息般說道:“我比桑尼、弗雷多更好,更值得你的信任。任何苦悶、煩惱你都可以告訴我,我想成為你的垃圾桶,想成為你的依靠。”
好一招以退為進。要不是剛才那句小團體、大事業漏了些端倪,艾波都以為他放棄幹涉她交友了。
心裡暗啐一句小狐狸,她撐起一個勉強的笑,暗懷希望地問:“真的嗎?”
“是,”他立刻察覺到不對勁,擔憂地握緊她的手,“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