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4月,捷報頻傳,連綿風雪與陰雨褪去,每一株枯灰的枝桠冒出新芽,綠頭鴨争奇鬥豔,黃水仙燦爛得如同暖陽與大地的久别吻,習以為常的街景也有了别樣的新鮮感。
放課鈴聲響起,開閘洩洪般的人潮散去,艾波和同學們慢悠悠地走出來。
“你們收到布朗大學的回複了嗎?”佩吉問。
她是艾波政治、化學課的同桌。另外一男一女是安吉拉和埃裡克,分别是三角函數課和物理課的同班同學。
“還沒有。”埃裡克回答,“總要到下周吧?我哥哥當年……”
姑娘們已經沒有心思聽他說話了,包括艾波。
校門口正對着一家報刊亭,簡易的鐵皮亭子裡挂着各種報紙雜志,兩翼張開的鐵門上則是一格一格的商品,大多是玻璃瓶裝的汽水,暢銷不差,隔壁的中學生總是愛喝這些糖水兒,時常三五成群、小雞仔般圍住攤主。
可今天,花花綠綠商品前猶豫不決的人有着更高大健壯的身材,墨綠色的艾克夾克,肩章上的金屬熠熠生輝——兩個男人像是一堵牆,站在那裡挑選飲料上方格子的香煙,倒把老闆襯托得格外嬌小。
最外側的是一位金發軍官,寬肩窄腰,鼻梁上架着一副蝦蟆墨鏡,并非日耳曼美男的禁欲嚴肅,反倒沾有美國氣息的明朗自在,陽光與男子氣概地結合。
他身旁的同伴更為陽剛一些,頭戴大檐帽,淩厲的下颌線、漂亮的屁股下巴,搭配深邃的眉眼,性感又迷人,艾波敢打保票,這家夥絕對在女人堆裡無往不利。
金發帥哥對他說了一句話,後者露齒一笑。佩吉不由自主“哦——”出了聲,安吉拉早已捂住胸口。
埃裡克用力地咳嗽一聲。
艾波失笑,埃裡克喜歡安吉拉已久,現在怕是醋瘋了。她想要緩解尴尬、扯回話題,問問他哥哥去年收到布朗大學回複的時間。話說回來,這兩人确實很帥。
忽然,那兩個軍官朝報刊亭裡說了一句話,身體移動,不知不覺漏出一條半人寬的空間。
借由這處間隙,艾波看見了他。
仿佛羽毛落入水窪,擊碎甯闊天空的倒影;仿佛璀璨的華爾茲,音符悠揚飄蕩;仿佛教堂花窗後燭光忽現,亮起的一道彩虹;仿佛浪潮忽起,撒歡舔舐腳趾。
一瞬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方才對兩名軍官外貌的欣賞連帶着全世界盡皆遠去。
空氣無端變熱,心跳快得吓人,身體脫離大腦指揮般的愉悅,灼熱、激動、戰栗、放松的愉悅。
隻剩他和她。
“…我們艾波…一定……艾波!”埃裡克的大喊傳來。
她回過神,“抱歉,我沒聽清,你們在說什麼?”
“我們在聊目前給出回複的三所學校,對你來說小菜一碟,一定都收到錄取了吧?”埃裡克解釋。
“沒錯……”艾波點頭,目光仍不聽話地膠在那頭:“康奈爾…達特茅斯和……”
淹沒在那墨綠挺拔的身影裡。
佩吉瞧出她的心不在焉,打趣道:“埃裡克,你也别說我和安吉拉了,你瞧艾波,她也被那幾個帥軍官迷住了。艾波,是不是呀?”
“那是邁克爾.科裡昂,我的哥哥。他去年得了紫心勳章和傑出服役十字勳章,”她語氣變低,“爸爸說他受傷了,可能因此提前退役。”
安吉拉興奮地幾乎要蹦起來:“我們去和他們打個招呼吧!”
佩吉猶豫着,埃裡暗自撇嘴,兩人都跟着安吉拉看向她,隻不過希望她給出的答案南轅北轍。
這時候,隔着并不擁擠的馬路,他若有所覺般瞥過來,那雙她曾經無比熟悉的眼睛,深邃地對上她。艾波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隻覺得臉燙得像一團火,心髒像是放了一百隻壞掉的鐘表咔哒咔哒地亂走。
她該怎麼辦?她臉紅了嗎?他是不是看見她臉紅了?該死的,她是不是該領着衣服揍他一頓,讓他忘掉這一切?可她怎麼忍心對那張臉蛋動手?要命了,四年不見這家夥怎麼會這麼特别、這麼好看,真想……各種古怪、可笑的念頭如同女巫坩埚裡的魔藥不斷翻滾,咕噜咕噜冒着熱氣,直到全部蒸發,露出下面最大膽、真實的想法——
“嘿!邁克!”她朝他揮手,大聲打招呼,“邁克!”
寬檐帽的軍官最先反應過來,用力拍拍邁克爾的肩膀,像是在調侃。三人又說了幾句話,他面容冷漠得像是松針叢林之下的白色花崗岩,兩名同伴拽着他走過馬路,來到她們面前。
互相介紹後,艾波才知道兩位軍官是邁克爾戰友。“我們以前在同一機槍小組,後來分到了不同連隊,去年在傷兵營重逢,這回也一起回來了。我叫約翰森.康納,你們可以叫我約翰,他是埃倫.理查德。”金發軍官笑容明媚,完全不像從前線下來的模樣。
“紐約變化太大了,不知幾位先生小姐能否帶我們逛逛?”理查德拎了拎帽子請求道。
怎麼會不願意呢?當然願意。
一行人沿着五十六街,往公園大道走。
艾波落在後面,與他并排:“什麼時候回來的,爸爸媽媽知道嗎?”
“上午剛到。”回答得言簡意赅。
他真的變了好多。艾波還記得最後那一年,他和她的關系一度很親密,一起閱讀、晨跑、釣魚,他是個負責任會照顧人的好哥哥,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隻要她說話,他總是第一時間響應,不吝啬任何語言。
炮火與死亡的淬煉總是格外殘酷。艾波一時不願細問他這些年的經曆、探尋改變他的因由,隻能扯些似是而非的話題。
“桑尼第二個孩子也出生了,是女兒,媽媽說和康妮小時候一模一樣。”
“是嗎。”
“康妮在讀女子高中,上個月她們募資義演,她參加了茶花女的合唱,在台上很漂亮。”
“很棒。”
“弗雷多去年在股市虧了幾萬刀,爸爸勒令他不準獨自靠近華爾街。他和你寫信說了這件事嗎?”
“說了。”
不知不覺,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五顔六色的霓虹燈向天空投出一片光幕。七人在地鐵站與車站之間道别。
四十多分鐘的時間,理查德和康納講了不少戰場上的趣事,不僅博得兩位女士的同情心,更成為埃裡克的崇拜對象,臨行前互相交換了電話。
“邁克,”隔着同學、戰友和喧嚣的紐約,艾波直視他,“你今晚住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