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問當然不是這個,她想讓他一起回家。他能聽懂。
可他連看都不屑于看她,僅望着地鐵站口斑斓的招牌,露出一個充滿距離感的完美笑容:“還沒有辦完退伍手續,得住旅館,有津貼。”
說完他又聳聳肩,補充道:“等忙完再回家。”依舊不看她。
這樣啊。
直到他那變得寬闊、結實的背影消失在地鐵入口,艾波收回目光,望向街角那棵在夜色中嶙峋的、卻孕育着無數花苞的櫻花樹,不由自主笑起來,期待起它肆意綻放的那一天。
她總會嘗到他的。
*
戰鬥是殘酷的。
踏入太平洋的那一刻,這句話才血淋淋地在邁克爾展現真容。
在熱帶小島悶熱腐爛的空氣裡,戰艦沉沒犧牲的消息通過無線電不斷滴滴傳來。然後某一天,真正的奪島戰役開始了。
呼嘯的炮彈自頭頂和耳邊飛過,在震耳欲聾的聲響裡捕捉長官那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命令,戰友們的屍體一路從飛機場鋪到一個一個山脊的拼死血戰,血肉橫飛之中,唯一的休息是龜縮在戰壕掩體裡緊張地抽煙。
那時刻,紐約的一切都像是薄紗後的昔日幻夢,父親、母親、桑尼、湯姆、弗雷多的臉總是一一閃現在眼前,想得最多的當然是艾波,他的笑、他的眼、他揍他時鮮活的神情……然後,香煙燃盡燒到手指,他一下子燙醒,麻木地拿起槍,奮不顧身奔入永無止盡的死亡。
鬼子像是永遠殺不盡一樣,瘋狂地填補進來。整個太平洋乃至東亞就像一塊巨大的磨盤,一視同仁地碾磨所有種族。
他後悔嗎?并不。
他甚至為此感到慶幸。幸好他更快做出決定,來到這裡見證地獄的人是他,而非艾波。
戰争的傷害是全方面的、深入精神的。在幾場戰役的間歇,邁克爾見過崩潰自殺的人,更見過尋歡作樂、像蟲子般隻求一夕放縱的人。女人、男人,在極緻的死亡威脅面前,所謂的界限變得沒有那麼重要。
臨行前,艾波給了他一枚檸檬皮做的小盒子,他把它揣在胸口,用來裝口香糖巧克力之類的東西。第二年它碎了,他就把碎片縫進作戰服内側,緊貼胸口。它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改變發生在第三年,又是一場惡劣的争奪戰,慘烈可怕,他的連長犧牲了,他也差點死了。炮彈砸下來的時候,一切仿佛是甯靜的,疼痛像是從沒有存在于世界一般,然後他輕輕飛了起來,硝煙彌漫的灰暗天空蒙落在他的臉龐,砂石摩擦着臉龐,就像艾波小手輕柔地觸摸。
他攤在戰友們的斷肢殘軀之上,胸口老牛般呼哧呼哧地喘息。他想,去特麼的身體,他就要和艾波在一起。
也許是這個想法。他等來了救援、挺過了危險期,成功活下來。
這場戰役存活的人太少了,他被授予勳章,安置在靠近澳大利亞的島嶼養傷。這得以讓他聯系上家人,如饑似渴地打聽紐約的消息,打聽艾波的消息。
艾波上了高中,艾波長高了,艾波很健康。
邁克爾一遍遍地在腦海中描摹他的形象,一定是挺拔、俊秀又充滿力量。他是全紐約最英俊的少年。
他做夢都想着他。一回到紐約,衣服也沒換,立刻馬不停蹄地來到艾波學校門口。
緊張、忐忑,手心都出了汗。他要怎麼和艾波打招呼呢?
好久不見?不行,太普通了。
你想我嗎?不行,會吓到他。
你在雜志上看到我的消息了嗎?不行,太自戀。
望着那扇緊閉的鐵門,邁克爾一遍又一遍地打着腹稿。
終于,那熟悉又陌生的鈴聲響起,一張張略顯稚嫩的臉龐從裡面湧出來,邁克爾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卻絕望地沒有找到他的艾波。
就在他準備打電話質問弗雷多時,下一秒,那張魂牽夢萦的臉出現了,臉型略有抽長、皮膚愈加白皙,那雙眼睛一如既往地閃亮。目光觸到她時,他下意識地發出喟歎。
等等,她?
邁克爾重新凝視他的愛人。五英尺半,沒錯;曼哈頓上城高中,沒錯;可、可,他怎麼穿着裙子…?
這一定是夢!那種讨厭的、卑懦的、屈從于身體本能的夢!
他,邁克爾.科裡昂,在太平洋戰場幾大惡劣戰役熬出來的男人,從沒像這一刻這麼像逃兵。躲進報刊亭。
快醒來快醒來快醒來。正當他默念這句話,在未發生更荒誕的劇情之前醒來時,她看了過來。
那雙眼睛,直視他的時候,身體好像不停使喚般走向它的主人。
夢裡的約翰森、埃倫和現實中一樣虛僞,慣于俘獲女人好感。和艾波的同學們說說笑笑。
他和艾波并排走在他們後面,她笑着聊天,内容毫無營養,乏味到隻有他荒誕的被精蟲占據的大腦才會想出來。她才不會說這些話。
完全不敢看她。
他很清楚後面會發生的事。她的衣服會因為他的注視消失,然後她會像那些畫報、電影裡的女人一樣纏上來,用她的胸脯蹭他……
得趕緊離開、離開這個夢境,他想。
而離開一個夢最好的辦法是睡覺了。
行李早已送到旅館,辦理完入住手續,邁克爾和兩位戰友打了聲招呼便快速回房間。穿着衣服躺進被子,卻了無睡意。于是打電話叫了一瓶烈酒,未加冰地灌下,倒頭昏睡。
次日,邁克爾在急促地敲門聲中醒來,床頭的大棚鬧鐘黑将軍般肅立,指針顯示十一點。
下床打開門,迎接他的是一個用力的熊抱:“邁克,你這臭小子,要不是艾波,我們都不知道你回來了!”
“……艾波是指艾波洛尼亞?”望着哥哥那張幾乎沒有變化的臉,邁克爾猶豫着問出昨天聽到的那個名字。
“對啊。”桑尼爽朗一笑,“她是女孩兒。弗雷多沒和你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