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五,上完兩節必修課,艾波翹掉下午的畢業演出排練,去了一趟唐人街。
如今的唐人街,除了洗衣店、古董鋪、中餐酒樓等傳統門面,最多地便是拉面店。小小一間鋪面,隻夠坐七八個人,在四平方公裡的範圍内,生長出二十多家,味道各有不同。這數字仍在不斷增長,預計在戰争結束迎來爆發。
時值飯點,街面飄蕩着誘人的香味,紅燒牛肉、慢熬豬骨、清炖雞湯、奶油青醬……艾波一路走一路聞,玻璃櫥窗後頭煮面的老闆偶爾瞥見她,笑呵呵地招呼進去吃。
她笑着揮手,加快腳步跑進了一間不起眼的鎖店。
“喲,後面誰在追你?”程喬義擡頭調侃她,手裡捏着報表。
他坐在鎖店深處,淺灰的馬甲、霧灰的襯衫,身後滿牆的黃銅鑰匙和通往二樓的小樓梯,正午的行規斜照進來,仿佛紛亂時代洪流中的一隅甯靜。
“你說呢?”她走進店裡,不忘用粵語和門口董阿叔打招呼,近十年的學習,口音仍然很塑料,但至少能聽得懂。
董阿叔朝她比劃了一個有進步的手勢。
程喬義放下報表,撣去飄在空木凳上的打磨鑰匙産生的金屬碎屑,說:“莫.格林又發來邀請,希望我們的人加入殺手公司。”
“想得倒是美。”艾波經過堆着老虎鉗、台鉗、各種鎖心的工具台來到他面前坐下,順手拿起他放下的那份報表看起來。“面粉價格後面還會降低的,仗要打完了,但種下的麥子可不是說換就能換的,不光是面粉,花生油至少還會降兩個百分點。”
“我也是這麼想的。”程喬義問,“那我們還要降價嗎?”
“降啊,必須降。原材料降下來,模仿者隻會越來越多,哪怕有專利保護法,也沒辦法阻止别人繞過去吧。據我所知,芝加哥那邊已經出現一種烘焙方便面,采用往熟面餅上刷油、進烤箱烘烤的技術,要真是這樣,他們會是未來五年裡我們最大的競争對手。”艾波合攏報表,“我們得在對手壯大前,用打掉他的力氣、奪取他成長的養分。”
“和我想得一樣,”程喬義笑了,“那新的定價按照原來百分之十五的利潤?”
“适當再低一些也行,”艾波搖搖頭,“大戰要結束了,國内還得打。我們的手不能那麼松了。”
不愧為認識她這麼多年,程喬義立刻意會,收斂笑意:“你是說——”
“隻是一個想法。”艾波扯唇,“你知道的,好幾個商業銀行欠維多.科裡昂人情,今年開春老常幾個連襟或多或少都存了小黃魚。”
他徹底沒了笑,低罵一聲,又問:“那還要彙物資回去嗎?”
可怎麼能不彙呢?這正是她糾結的地方,歎了一口氣,聽到自己輕輕說:“能運就運,吃的穿的看的。如果錢有結餘就存在基金會,以後總能用上的。”
日後買高精尖儀器,這些錢作為外彙,總是用得上的。她拿起另一份報表看起來。
“好。”程喬義深呼吸,試圖平靜下來。他說:“對了,你怎麼今天就來了?下午沒課了嗎?”
正常來說她周六解決唐人街的問題,周日上午做禮拜,下午處理科裡昂家族的雜事。這幾年一直如此。
他這麼問了,艾波一下子從思考龐雜事物帶來的壓力中抽出來,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最近可能比較忙,周六暫時抽不出時間。”
“是科裡昂那邊的事?”程喬義順嘴問,他看了眼時間,站起來,“差不多該吃午飯了,走?”
用餐高峰已過,趕來享用拉面的白領、護士紛紛消失,街面空蕩不少。兩人就近去吃了一家羊肉拉面,奶白的湯頭、碧綠的大蔥碎,面條與海帶絲交纏,滋味鮮美濃郁。
等吃完,艾波擦着嘴角湯汁和鼻尖上的汗,回答他的問題:“是我個人方面的事。”
程喬義揚眉:“看來年初給你算的那卦沒有錯,你今年走桃花噢——”
這種封建迷信艾波素來不信,可事實如此也不好否認,隻瞪了他一眼,“結賬!”
回到鎖店,艾波把所有文件翻完,部分寫了詳細批注,一擡頭看鐘發現才兩點。效率意外地高。
臨行之前,程喬義用粵語低聲問:“莫.格林那邊怎麼辦?他肯定不會輕易放棄。”
“沒事,他很快就沒心思拉我們入夥了。”艾波笑道,“要有大生意做了。”
“好。”程喬義沒有繼續送她,停在鎖店前,朝她揮手,“随時聯系,争取年底喝你喜酒。”
喜酒?
直到回到長灘别墅,艾波脫下校服裙,換上居家連衣裙,想到這個詞她仍然忍不住笑起來。
她怎麼會和邁克爾.科裡昂結婚呢?
雖然她愛維多、愛卡梅拉、愛桑蒂諾、愛桑德拉……喜愛家裡每一位成員,可老實說,這并不是她理想配偶家庭。
她身份複雜,既是養女也是部下,最合适的配偶應該是克萊門紮、忒西奧手下得力幹将,這樣她才能保證手中權力不被分薄的前提之下,擴大在家族中實際掌控力。
嫁給家族的核心成員,她的待遇非但不會更近一步,反而會因為服務丈夫,而被要求放棄一部分實權。
更别說桑蒂諾已經開始在外面亂搞女人了,她可不想步桑德拉這種苦中作樂生活的後塵。
這樣想着,艾波走下樓,準備打開收音機,窩進起居室的沙發裡聽聽新聞,思索如何恰到好處地嘗到那個人。
家門忽然打開,桑蒂諾呼呼喝喝地走進來。
“媽媽——媽媽——快看誰回來了”
冷不丁地和她碰上,桑蒂諾那張爽朗的面龐綻放出更快活的笑,“艾波!邁克回來了!這家夥竟然不知道你是女孩!”
艾波看向他身後的男孩,哦,應該說男人,照舊穿着一身海軍陸戰隊的軍裝,暗綠的色澤,站在門框的陰影裡,如同一重山。
“是嗎,”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化作一條河,本能地向他彙去,笑容不由自主地淌出來,“這真是太好玩了。”
可邁克爾.科裡昂似乎并不這麼認為。面無表情地望着她,仿佛濃郁的情緒占據了眼眸,既不是困惑也不是親昵,更為複雜、疏離。
在這眼神裡,心跳快得幾乎顫抖起來。艾波偏過頭,盡量狀若無事地說:“媽媽和桑德拉去市場了,她們想要買些牛肚晚上炖着吃。”
“好吧,”桑蒂諾無所謂地聳肩,朝院子裡的紐扣人喊道,“卡爾——快把邁克的行李放進客房。”
“您家嗎?”
“蠢貨!”桑蒂諾走下門前台階,穿過院子來到車前,一掌拍上卡爾的腦袋,罵罵咧咧教育道,“我弟弟當然和我爸媽住。”
他催促紐扣人拿行李,朝紋絲未動的親弟弟說:“邁克,快進去!你回家了。艾波,給他找個花瓶,一定要放在媽媽一眼看見的位置。”
艾波這才注意到年輕軍官手裡捏着一株單頭玫瑰,紫色近肉桂的顔色,可憐巴巴地連包裝紙都沒有。
她隻得打開專門放器皿的櫃子,從最裡面的角落裡翻出一隻定窯梅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