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英雄回來的第一頓晚餐很豐盛。
艾波接過盛好的西西裡炖菜放上餐桌,又在它旁邊放了一塊厚厚的桌墊,方便桑德拉直接把整鍋熱騰騰的炖牛肚端上桌。
瓦斯爐上的平底鍋裡煎着小羊排,滋啦滋啦地冒着油脂的香味,卡梅拉拎着鍋鏟轉過頭來說:“幫我給康斯坦尼學校打個電話,問問她怎麼還沒有回來。”
她隻有生氣時才會叫女兒全名。康妮最近總是回來得很遲,周末時常不在家,卡梅拉倒不擔心她被外面的小混混欺負,有丈夫在,那些壞男孩不敢對小女兒做什麼。她擔心的是康妮一時糊塗,被那個卡洛.瑞奇搞大了肚子。
卡梅拉從不不掩飾這擔憂,可有什麼辦法呢?
有次禮拜天聚餐,康妮直接當着全家人的面滿不在乎地回擊:“那就結婚好了。”
當時坐在桌首的維多足足看了小女兒三秒鐘,問:“你确定了嗎?”
在父親威嚴的目光之下,康妮終于回複了一些理智,呐呐地搖頭,不敢給出明确答案。
但父親的權威隻奏效了一個星期,後一個周末,這姑娘又像洄遊的三文魚,頭也不回地奔向她的應許之地。
桑德拉朝艾波投來求救的一眼。桑蒂諾是康妮和卡洛的介紹人,她出面顯得指手畫腳、多管閑事了。
“我去打。”艾波說。
她不介意做拆散有情人的惡人。卡洛.瑞奇的眼神很讓人讨厭,性格貪婪又短視。腦子還不好使,玩二十一點總是搞錯1和11,打得州撲克更是能在一小時内把錢輸個精光。她可不想以後每個禮拜天都看到對方那張自以為帥氣迷人的臉。
剛拿起話筒,外間一陣喧鬧。
探頭望去,幾乎是方才湯姆回來的畫面重演。弗雷多親熱地摟着弟弟的肩膀,康妮以青春期少女特有地腼腆笑容打招呼。他們身後維多.科裡昂面容嚴肅地把帽子挂上門旁的衣帽架,像是沒有看見許久未回的小兒子。
“人來齊了,”卡梅拉笑吟吟地看着丈夫,在圍裙上擦幹淨手,“今天有好菜。”
仿佛抒發某種妥協後的不滿,維多輕輕哼了一聲,才宣布道:“那就開飯吧。”
長長的餐桌,因為桑德拉和湯姆妻子特蕾莎的加入,顯得很熱鬧。艾波坐在餐桌中間的位置,對面是兩對夫妻,右手邊是康妮、弗雷多,左手邊……
那人拉開了椅子。暗綠的軍裝,在眼角餘光裡鮮明得仿佛馬蒂斯精心塗抹的狂想。心跳已經像踢踏舞的前奏哒哒起伏,不可遏制地加快。
她預感這是忐忑緊張、心不在焉的一餐了。
正式開飯,席間維持着輕松和諧的氛圍。卡梅拉興緻勃勃地介紹着每樣食物,每人接一兩句。除了邁克爾。他沒有說話,像是對他父親冷漠的無聲抗議。
艾波注意到他吃得很克制,和她一樣,隻舀了一湯匙炖菜,盤裡那塊面包還是卡梅拉心疼兒子,強行投喂的。
等飯後甜點的做法都聊明白了,餐桌陷入一陣無話可談的尴尬,隻有刀叉輕碰碗盤的聲響。
弗雷多率先打破僵局,邊切羊排邊伸着脖子,越過艾波問:“嘿,邁克,聽說你們小隊一晚上幹掉一千多鬼子?真的嗎?”
對面的湯姆重重咳嗽一聲,弗雷多反應過來,快速地觑了一眼上首的父親,趕忙拉回話題,“我們都從雜志上讀到你的戰績,你安全回來可真好。”
他尋求支援般左顧右盼,右手邊的康妮顯然不足以提供有力支撐,隻能看向左邊:“是吧,艾波?”
艾波默默歎氣,放下撥弄炖菜的叉子,舉起盛有紅酒的高腳杯:“沒錯,為邁克的平安歸來。”
她望向維多.科裡昂。作為唐,小兒子為家族之外的集體犧牲的行為讓他憤怒、感到了背叛;可作為意大利父親,邁克爾在社會層面獲得的聲望讓他發自内心感到欣慰,甚至贊賞。現在,科裡昂家族的餐桌上,坐着的是哪一個身份呢?
維多拿起餐巾緩緩擦嘴,艾波以為估計錯誤、他要起身離席時,這位大權在握的父親舉起了杯子,威嚴的面龐笑意蔓延:“為邁克爾平安歸來。”
緊張的氣氛随之一松,所有人都高舉酒杯祝賀。祝酒後,大家七嘴八舌地誇獎邁克爾氣色好,仿佛他隻是出了一趟遠門,而非命懸一線的太平洋戰場。
席間又聊了許多事,艾波全都沒有聽,整顆心飄飄蕩蕩,漫無目地亂想。
他的酒杯在她的左前方,一次次地舉起,又一次次落下,粗粝的手指明明捏着的是高腳杯精細的玻璃腿,卻讓人聯想到至多五個月以前,它們還緊扣住冷硬的槍身,在硝煙彌漫、槍林彈雨中搏得一線生機。
在今晚這溫暖安甯的氛圍裡,她忽然想問問他,後悔嗎?
“聽說你參加了話劇表演?”
她仍沉浸在思緒裡,想象着那雙沾着血和灰塵的手奮力搬開同袍屍體的絕望,心髒說不出的難受,下意識看向說話的人:“什麼?”
卻沒想到他也在看她,目光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
“呃…是桑尼和我說的,他說你下午要排演話劇,以為你會很遲回來。我對你的學業一點兒都不了解,能和我說說說嗎?我隻是想了解一下……課程。”
也許是明亮的光線,也許是他那雙漆黑的眼,也許是支支吾吾、缺乏邏輯的語句,也許最後那淹沒殆盡後掙紮吐出的替代詞,這一切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個瑰麗綿長的通奏低音。教她一瞬間察覺到了,那埋藏在極緻黑暗下面、露出的一兩點寶石光亮——近乎戰栗的熱症并非隻是她單方面的渴求。
啊,原來如此。
她忍不住笑起來,仿佛敲開牡蛎露出肥厚鮮潤的肉,心底一下子變得坦然。
“是仲夏夜之夢。我扮演的隻是無關緊要裁縫,就是那個斯塔弗林。我早回來是因為,”她握上了他握餐刀的右手,用極為坦誠的、對待兄長的語氣說,“我想要早些見你,畢竟當初我們一起追了那麼久的戰事,你報名參戰,也有我的一部分原因。”
本來因為說話而懸在半空的銀色刀刃叮锒一聲觸上餐盤。邁克爾忽然轉開眼,認真切起了羊排,低聲說:“這是我的選擇。和你無關。”
可她四個手指仍然搭在他的手背,并未被掙脫。
卡梅拉瞧見了,由衷感歎:“艾波和邁基感情還是一樣好。”
這讓桑蒂諾想起那樁烏龍,“媽媽,邁克竟然不知道艾波是女孩!嘿!弗雷多,你沒和他講嗎?”
弗雷多大驚:“我以為他早就知道了!不然以前幹嘛那麼照顧她。”
艾波一愣,倒從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他對她的好混合了歉疚與兄長的控制欲……她迅速反應過來,換上信賴孺慕的語氣炫耀:“邁克就是對我很好。”
然後,她看到,這一短得敷衍的、一聽就是客套的誇贊,竟然讓他的耳廓緩緩透成了紅粉色。
啧。她現在可以确定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