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家族生意,這意味着什麼?
首先,她無法參加會議,無論是出于制衡目的、實際無甚重要的例會,或是高效緊湊、決定家族o
行動的五人小會。
其次,她無法調遣紐扣人。他們最多開車送她去某個地方,并且将會把時間地點上報至自己軍團的首領,一般是桑蒂諾或者克萊門紮。
最後,也是最讓她不舍得的一點,是她失去了交易中心的控制權。并非心疼彩票的分紅,而是可惜于那些數據。
科裡昂在紐約的菠菜版圖很克制,仍遵循紀律委員會的約定,并未侵吞其他家族領地。可出了紐約州,從芝加哥到巴爾的摩,借由彩票條的東風,家族逐漸滲透進這些城市的體彩行業。
每天,上萬條賠率數據彙入布朗克斯區的交易所,數十把算盤同時撥算,連綿起伏的噼啪聲,化作一場場賽事的賠率線。
這隻是基本的用法。另外,她分門别類的記錄、整理這些賠率,縱向橫向對比,一定程度上體現該地區的購買力和經濟活動,便于日後家族相關決策時,提供數據支持。
現在她不去了,這些數據隻怕隔周就會被銷毀。這麼一想,她再次在腦海裡過了一遍計劃,試圖在找出繼續進行這項工作的空隙。
她邊想邊穿衣服洗漱,一直想到穿戴整齊、打開房門,也沒有找到既不打草驚蛇又保全數據到辦法,默默歎了一口氣,順着過道向樓梯走去。
過道呈L字型,一頭是主卧、内有單獨樓梯通往一樓,兩條長邊上錯落着她們的卧室門。六點半的光線不足以照亮整條過道,牆上華麗的木飾面灰暗一片,艾波懶得開燈,思緒從菠菜事務脫出,轉入更為簡明的當下。
今天是禮拜一,上午有西班牙語和曆史課,下午是兩節數學方面的課程,書本都鎖在學校裡,不需要背包…傍晚是否要去趟唐人街,和喬義說說最新情況?
與唐人街接壤的意大利餐館是克萊門紮的心頭好,她是否要給餐館老闆待句話,約他吃頓飯叙叙?
關于他和忒西奧,艾波不是不信任,隻不過做事情的夥伴,年紀相仿比較好溝通,利益也更容易分配。也許應該考察考察他們的後代。她記得……
忽然氣流一陣擾動,一個黑影從暗處探出,她下意識往側一讓,同時以手為刀,直直劈去。
那人似乎沒料到她的攻擊,情急之下格擋,手肘被擊中,發出嘶地一聲痛呼,“艾波,是我。”
艾波讪讪地收回手,照理來說在家警惕性不該這麼高,都怪她想得太入迷了。她的力道中等偏上,并沒有收着力,這家夥手臂估計要淤青了。
但她才不會認錯,反倒壓低嗓子質問:“你幹嘛吓我。”
“我想你了。”他那張臉沉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裡,隻能看到立體的輪廓,标準得如同美術課的石膏頭像。
也不知道誰半夜悄悄摸進她房間,抱着她睡了大半夜。滿打滿算分開不過三小時,倒好意思說這種話。
艾波睨了他一眼,徑自往前走去,卻不防被擒住了手腕。
他的手心滾燙,箍得又很緊,她隻得收回腳步,踮起腳,朝他嘴唇的位置輕輕一啄,哄道:“邁克,已經七點了,我八點必須要進教”
後半句吞沒在雙唇之間,他追上來吻了一口,停頓、後退,沒等艾波繼續開口,他又親上來,這回更久了一些,含吻了三口才戀戀不舍地後撤。
他微喘着,像是繃着一根無形的線,低啞的氣音噴吐而來:“對不起…”
也就他讓她一次次降低底線了,難怪說色字頭上一把刀呢。
艾波伸出未被攥住的手,纏上他的脖子回吻。舌尖方一探出,便被迫不及待地接納,裹挾着交換氣息。她嘗到了薄荷牙膏的清涼,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冷杉、松樹的冷沉,異常迷人。
“弗雷多——”樓下傳來卡梅拉的喝止,“這是艾波的早餐!”
這回輪到他後退離開了,搖搖晃晃地靠在牆面,如同一條離水的魚,大口喘息着投降:“你先下樓。”
艾波忍不住輕笑一聲,再次湊近,手摸上他的胸膛,在他因為克制而變得異常安靜的呼吸裡,用胸前睡衣口袋擦去唇上的水光。
“晚上要來接你嗎?”他仍仰頭靠牆,屏着呼吸補充,“我今天要進城辦事,不算特意找你。”
“好啊。”艾波不走心地應承。
對于掩藏關系,她現在沒有那麼迫切,甚至被發現還有些好處:針對家族内部的反對派,營造出一種她不想要被嫁出去,想要繼續待在核心圈層、垂死掙紮的假象;對家族外部的敵人,則坐實她成為不受重視的邊緣人——整個紐約黑手黨都知道,偉大的唐.科裡昂有一位愚蠢的、想為與自己無關政權送命的小兒子。
讓敵人高估缺點。這是教父的教誨。
人們更願意相信自己推導出來的東西。這是她說的。
因而,傍晚一坐上福特轎車的副駕駛座,她便和免費司機下達指令:“晚上别回家吃飯了,我們去唐人街吃中餐吧。我想和喬義說說昨天的事。”
他看向她的熱烈笑容一滞,維持着嘴角的弧度,“好。”
車輛徐徐啟動,彙入因戰争而略顯蕭索的車道。
這家夥對喬義有意見不是一天兩天了,艾波想了想,摸上他放在檔位的手,放軟了嗓音,僅喚了一聲:“邁克。”
“好吧好吧,”他呼出一口氣,反手握住她,“他是你的朋友,我一直尊重他,不會給你丢臉的。”
不情願答應的模樣也很可愛。對于他,艾波從不克制欲望,拿起交握住的手響亮一吻,順嘴贊了一句,随即将視線投向窗外,思索起要和喬義商量的事。
臨近飯點,玻璃窗伸出的一截鐵皮煙囪,冒着騰騰熱氣,整個唐人街沉浸在蓬勃的面香裡。
“去程記?”他問。
“不,”艾波回過神,沖他笑一笑,“帶你換個口味,我們去萬裡雲酒樓。”
“重新開業了嗎?”
“算是吧。”她賣了個關子。
汽車拐過一個彎,就是裝修一新的酒樓。三層高的建築,每一層屋檐都有翹起高高的檐角,藏青的瓦片反射金色光點,猶如藍寶石的閃亮切面。
“好看吧,”艾波不無自得,“這瓦是我和喬義找來老師傅,跑去費城瓷廠燒制的。”
邁克爾忙着停車,沒有立刻回答,等下車了,他握上她的手,才吝啬地答:“好看。”
并不敷衍,短短一個音節,經由他的唇齒吐出,無端有了其他意味。艾波便由他牽着手,領他邁上矮矮的石階,來到閉合卻沒有上鎖的酒樓門前。
“去年裝修好的,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機會開業。”她介紹道,“一樓是飯館,二樓是隐秘性較好的包間,再上面是酒店。”
說着推門而入,程喬義已經在了。一身素白的西服套裝,長身玉立,周圍是幾何圖案的屏風和空蕩蕩的方桌,敞亮雅緻的環境襯托,越發謙和儒雅。
“艾波!”他展開雙臂迎接,“邁克,好久不見,我在雜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了,殺了不少鬼子!好樣的!”
邁克爾松開握住艾波的手,輕盈地回抱他。“這是我應該做的。也謝謝你,這些年幫了艾波許多。”
啧,這話說得,頗有大房之風。旋即,艾波為這個比喻感到無厘頭。喬義自小便定下親事,兩人通信多年。把他比作小的,對他對、那位姑娘都極為不尊重。
喬義像是沒聽出他話裡的軟釘子,微微一笑:“分内之事。”
艾波熟門熟路地尋了靠近後廚的小圓桌坐下,邁克爾拉卡她身旁的靠背椅。
“你中午給我打電話說要來,我立刻派阿六去幾個碼頭跑了一趟,其他海貨是沒了,藍蟹倒是有,還是你最愛的公蟹。就讓他全收來了,多出來的正好做炝蟹。”喬義邊說邊沏茶。
蟹肉果凍般藏在白色的蟹殼裡,一嗦就出來了,鹹鮮軟糯,配高度烈酒簡直一絕。
艾波下意識咽了咽口水,接過茶杯:“可惜冰箱還不夠普及,不然這個生意我們可以試試,賣給小酒館做獵奇下酒菜。隻要價格夠便宜,需求是能夠培養的。”
喬義哈哈一笑,“我先替你記下了。”
艾波吹了吹表面的熱氣,站起身說:“我去上個廁所、順便看看菜。”
邁克爾想要起身陪同,被她按住了,“你和喬義聊聊。”
後廚沒什麼事,她撈了一根黃瓜啃着,聽廚師吹了一會兒牛皮,最後一道糖醋裡脊也做好了,她幫着端出去。
大堂内,兩人仍維持她離開的模樣,默默喝着茶,像是沒有交談過。
菜不多,蒸藍蟹、糖醋裡脊和宋嫂魚羹,艾波把後兩個菜推到邁克爾面前,又指指角落的一筐面包和米飯:“你自己選。”
他盛了一小團飯,又取了一塊面包,俨然老實本分司機的模樣。
接過喬義遞來的醋碟,艾波就着意大利黑醋,正式開始剝螃蟹。
程喬義率先用國語問:“所以你被罷權了?”
艾波點點頭:“很徹底,交易中心的鑰匙都上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