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緣由的,她覺得那家夥能明白。
*
邁克爾在戒指上犯了難。
當初桑尼向桑德拉求婚,直接帶她去了第五大道的蒂芙尼。
“他什麼都沒說,就讓店員給我試戴戒指,我吃不準他是要送媽媽還是替爸爸辦事送給某位大人物的家屬。挑來挑去選了這一枚,想着又是鑽石又是藍寶石,十分華貴,送媽媽或者其他貴婦都合适。正要摘下來,這家夥來了一句,還能趕上訂婚宴。”桑德拉每次提起這件事,神情總是半懊悔半生氣,“早知道這樣,我就選單顆紅寶石的款式了,更摩登。”
桑尼的版本更簡潔,“膝蓋都沒來得及彎,她就答應了。”
艾波可沒那麼容易糊弄,以她的警惕心,怕是遠遠瞧見店名就要調侃他是不是要求婚了。
邁克爾也想過向母親讨要戒指。可他要怎麼說?
——媽媽我有喜歡的女孩了,她的身份暫時不能告訴您,隻能說我們是真愛,我想要和她共度一生。
母親一定會向桑尼或者弗雷多打聽,到時他和艾波的事就藏不住了。
購買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但紐約有被認出的風險,于是他在某個沒有課的周二驅車趕往波士頓,希望挑到一枚合适的戒指。
不能太華貴,要留給訂婚戒指發揮空間。
不能太日常,那是婚戒的特征。
不能毫無新意,因為他的艾波獨一無二。
要求很高嗎?轉遍所有珠寶店,愣是沒有找到。
“你這要求還不高啊?”搭便車來波士頓面試的喬.布蘭德利掏出煙盒,“來一根?”
邁克爾一面拒絕,一面發動車輛。艾波讨厭抽煙,總嘀咕二手煙的危害,搞得父親、桑尼不能在餐廳拿出雪茄了。
布蘭德利點燃香煙:“要我說,買一枚蒂芙尼的戒指得了,女孩都愛這些亮晶晶的東西。”
“開窗。”邁克爾提醒。周五回家也穿身上這件外套,他不想被艾波聞出煙味,誤會他在學校抽煙了。
“你當了大兵怎麼毛病反而多了,”布蘭德利搖下車窗,說起今日報社的見聞,“亂得不可開交,市裡出了好幾件大案,都和放貸有關,至少四人死亡。有位編輯抱怨這群黑手黨掉進錢眼裡了,冒着弄死借貸人的風險也要回攏資金。波特蘭好像也不太平。”
說到這裡,他試探性開口:“你知道怎麼回事嗎?”
父親的名字時常見諸報端,布蘭德利又是搞新聞的,這時候試探一二倒在情理之中。
邁克爾回答:“不知道。别說我回來不過一個月,就是以前,他們也從不和我說生意。而且波士頓的事情,和紐約有什麼關系。”
布蘭德利不再追問,再次聊起求婚,“你真的打算現在就結婚?就那個姑娘了?我記得你以前對女孩完全沒有興趣。”
“當然,”邁克爾不由自主展露笑容,“她有着天使般的面容,綢緞般的皮膚,電影裡的明星都沒有她漂亮。這些都是表現,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顆蓬勃的靈魂。我可以和她毫無顧慮地談論任何嚴肅的話題,也可以僅僅讨論哪一種奶酪好吃。在她面前,我隻是我。我們是戀人,更是朋友。”
起先布蘭德利想要插嘴,等他說完,準記者沉默片刻,慢慢說:“既然這樣,不如你親手做一枚戒指吧。”
似乎是不錯的主意。
邁克爾沒有選擇絢爛的金屬,他去到學校附近的林場,買下一棵風幹的黑胡桃木,花費三個夜晚分解成木塊,根據樹紋選出最美的一小段。
木頭過于樸素,他收來一枚古董戒指,拆下深紫色的藍寶石,打算作為戒面鑲嵌到木戒上去。返校第三個周末來臨前,那塊木頭已經初具戒指形狀了。
這三個周五,艾波以排練結束過晚、要住在佩吉家為由外宿。他們在酒店團聚,一周不見,她格外熱情,最後總會做到脫力,軟軟地倚着他的胸膛,由他抱着洗澡,然後倦怠地埋進床鋪。
不一會兒便傳出均勻的呼吸。
室内所有的燈光都關閉了,落地窗窗簾半開,漏進一段浮華燈影。
他取出記錄長度的綢帶,小心翼翼地纏上她的無名指。瓷白的手指,迷離的光影,如同品嘗禁果,屏住呼吸的禁忌。
她面朝着他,俏生生的臉龐,哪怕在夢中依然微翹着嘴角,讓人下意識想要親吻。
“唔…”她嘤咛一聲,吓得邁克爾動作一頓,滿肚子搜刮合理說辭。
好在她隻是說夢話。這下,他不敢再走神,快速量好指圍,收起做好标記的綢帶,爬回大床 自後擁住她。
她頭發微潮,和他同款酒店洗發水,卻有着安甯靈魂的氣味。他深深呼吸着,牽起她的手輕輕一吻。
這個攪動東海岸黑暗勢力的女人,獨屬于他。他想,他将與她分享榮耀、同擔罪惡。
接下來的一整周,一下課他就奔往租住的公寓,沒日沒夜地雕刻、開鑿、打磨、上油,最後安入寶石的時刻,布蘭德利也在場。
光潤的木頭,璀璨的寶石,兼具雅拙之美,古怪得恰到好處的組合。
“這難道就是愛情的力量嗎?”布蘭德利搖頭感歎,“哪怕是公主我都不願意。”
邁克爾沒理他,将戒指揣進口袋,“我要回紐約了,冰箱裡還剩兩瓶啤酒,你想喝就喝。我房間不許進去。”
這位曾是他同學和兄弟會成員的記者最近囊中羞澀,邁克爾秉持着積攢人脈的想法,慷慨地借公寓沙發給他睡。但提前可他說清楚了,最多借到等九月開學。
出門遲了,等開到紐約市正好遇上車流,堵到家時天色已經黑透。
家裡燈火通明,林蔭道的路燈下停着七八輛黑色轎車,邁克爾把車停到末尾,順着油亮的轎車往前走。
因為是訂婚宴,不宜高調,花園内并未挂彩燈,隻在室内起居室擺了兩長條餐桌,擺滿羊排、火雞、鲈魚之類的佳肴。他一眼望見坐在食物後面的艾波,黑白翻領襯衫裙,暖色調的光線将她的小臉照得金燦燦的,一如既往的美麗。
母親粗略地和他打招呼,又轉去廚房了。艾波和朋友們聊得很開心,偶爾目光轉來,輕描淡寫地飄過,格外冷淡。
哪怕情侶的關系見不得光,可他們也是義兄妹呀,她為什麼連笑臉都不給他一個?
坐下沒多久,對面的女孩們嬉笑着離席。她也在其中,幾個轉身便消失了。這下他沒了胃口,草草吃了些食物,站起身佯裝社交地四處找她。
也許艾波有事在忙呢?這麼想着,邁克爾來到葡萄架底下,四周沒有燈、很安靜,不遠處屋子裡飄出熱鬧的歌舞。花園裡,弗雷多帶小孩們找螢火蟲,紐扣人在各個要沖聊天抽煙。
他坐下,靜靜地欣賞着這一切。
忽然之間,也許是風向變了,身後飄來她的聲音。和一個喉嚨被雪茄腐蝕的男聲,他立刻想起返校前和她在皇後區吃的那頓午飯。是加西亞。
後頭是桑尼的院子,和爸爸的院子隔着一重七英尺高的樹籬笆,他悄悄靠過去。
他們談論維加斯的生意,談論入股莫.格林的酒店。不知怎麼的,話題一偏,落到了他身上。
邁克爾瞬間全身血液凝固。他知道他們的關系!
然後,他聽到艾波笑了,以一種天鵝絨相互摩擦的輕曼嗓音說道:“隻是玩玩而已。就像你們男人一樣,總有幾個情人。我知道這很不意大利,但這是美國,隻有法律和上帝能約束我。”
這一刻,邁克爾幾乎能聽到鼓噪的心跳,和冰渣般緩慢流動的血液,手顫抖起來、不由自主地伸進口袋裡想要取暖,卻觸摸到了那枚戒指。
——木質溫潤、寶石鋒利,花費五個日夜的戒指。
加西亞笑着問:“那程喬義呢?那個中國人。”
“喬義啊,”她輕松又快樂地說,“他才是我想要結婚的人。中國男人儒雅又内斂,非常适合做丈夫。而且他懂我。是吧,湯姆?”
仿佛大洪水中無力抵抗的人,邁克爾趔趄着癱倒在地。
這裡面一定有隐情,她不會說這樣的話。
另一個聲音怨毒地出現:不、她就是不愛你,她從沒有把你放着心上,你看她和程喬義,那才是她喜歡的樣子。
理智!邁克爾,用上你的大腦!她處在重要的時刻,桑尼也支持她,那個加西亞是敵人,她在誘騙他!
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理智?哈哈!邁克,到底誰不理智,到底誰是被情感左右的那一個?到底誰才是被誘騙的那一個?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
渾渾噩噩地坐在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客人全部散去,弗雷多呼喊他的名字。
他慢吞吞地站起來,小腿像義肢般麻木,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在即将步入屋内推射而出的、溫暖光暈的前一刻,他伸出手,掌心躺着碎成幾截的木戒指,和早已幹涸的血漬。
原來那些驕縱的要求、粗暴的牙印抓痕并非依賴、親昵的象征。
原來在她心裡,他與玩物無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