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九點,客人們陸續離去,湯姆在卡梅拉的示意下彬彬有禮地提醒準女婿離開,這才分開未婚夫婦相握的手。
送瑞奇回城的福特轎車徹底消失在林蔭道的入口,康妮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粉色裙擺萎靡地拖過草坪和石子路,仿佛渾身精氣神都被抽走了。
幫忙收拾宴會現場的扈從家眷回到前頭幾幢别墅,湯姆也帶着老婆回了隔壁自己家,紐扣人鎖上大鐵門。
大宅恢複靜谧,被無盡延伸的空曠包圍着。
艾波安慰道:“等結婚你們就能在一起了。”
“那至少要萬聖節吧。”康妮歎氣道。
想多了妹妹,複活節能結婚就不錯了。合資酒店地基剛打完,縱使如今美國的基建能力世界第一,到酒店落成營業,少說也要五六個月。這中間但凡有人招待卡洛.瑞奇參加幾次好萊塢的酒宴,嘗過紙醉金迷、衆星捧月的滋味,他大概不會願意回紐約被教父和桑尼管束了。
但她當然不能那麼回,推開家門,她說:“男人嘛,總是以事業為重的,難道你希望他以後被人說是靠老婆的慫貨?”
康妮有所松動,猶豫着說:“可、先結婚也不妨礙他做出一番大事業呀……”
她的手被夜風吹得涼涼的,艾波牽着她往二樓走:“你是我們家的公主,隻有真正的勇士才能得到你,内華達是爸爸給卡洛的考驗。這樣想,事情是不是變得更”
浪漫。腳步一頓,這個詞懸而未決地停在嘴邊,她瞧見站在樓梯口的男人。
樓上沒有開燈,黑暗仿佛沉重的霧氣自走廊伸出飄出,沿着台階彌漫而下。他依舊是宴席上那身淺米色套裝,鮮明地立于燈光照不透的黑霧裡,無端讓人覺得陰鸷冷郁。
康妮也看到了他。
“邁克!你吓我們一跳!”她嗔怪一句,松開艾波的手,踩着台階蹬蹬蹬跑上去,向闆着一張臉、曾和未婚夫起過沖突的兄長撒嬌:“别生卡洛氣了,大家很快是一家人啦。”
“我不生氣。”他微笑着,視線如同谷間溪水,虛飄飄地落下來,像在看台階上方的康妮,又像在看底下的她,“最重要的事,是你的開心。”
“是的!”康妮快速地啄了他臉頰一口,“謝謝你,邁克。”
艾波本能地感到不對勁,正想說話,起居室電話響了。兩秒後,傳來桑蒂諾的大喊:“艾波!程找你!”
“快去接電話。”康妮跟着說。
她依言收回向上邁出的步子,轉身往起居室走進去。即将拐入起居室入口那道仿羅馬柱時,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他肅立在木頭護欄之後,清泠泠的眼神,漆黑的眼珠仿佛要和身後的黑暗融為一體。
“艾波洛尼亞——快來接,桑德拉催我回去了!”
“來了來了。”她小跑着拿起電話聽筒,“晚上好,喬義。”
“艾波!我們沒有猜錯,阿龍拍來電報,他手下人垃圾場裡發現拆成一塊塊的木箱條,上面有我們的編号。”他倒豆子般說,“我看了号碼,是去年沉船上的那一批。”
阿龍是舊金山堂口的負責人,和紐約的布奇其奧家族一樣,做一些運送、處理垃圾的活計。不過,這些年泡面生意蒸蒸日上,這部分業務漸漸脫手、轉包給墨西哥人,堂口僅作監督。
去年運送捐贈物資的遠洋輪船沉沒的消息一公開,艾波便讓各個堂口留意,是否存在船訊造假、倒賣物資的可能性。
“蹲了一年,可算等到了。”某人奇怪的表現轉瞬抛諸腦後,艾波笑道,“我就說,銀行裡那些小黃魚總要有些來處的嘛。不然,我可得向他們讨教讨教點石成金之術了。”
卻沒有等來電話那頭的笑聲。喬義低低地喚了她名字一聲,字正腔圓的國語。
艾波收起玩笑,問:“怎麼了?”
“等等,”心底隐隐有猜測,她快速問,“電話不方便,你在哪裡?我現在就來。”
“我在鎖店,給你炸二兩花生?”
“行。”
她挂斷電話,走到玄關衣架前取下風衣穿上,聽到下樓的腳步聲,她沒有擡頭,徑自說:“我出去一趟,可能晚上不回來了。”
“你要去見程喬義。”陳述句的語氣,緩慢而低沉,仿佛頌念綿長的十四行詩。
她給風衣腰帶打結,“對啊,剛剛我接電話的時候你也聽到了呀。”
“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是個陷阱?”他來到她身邊,不遠不近的距離,“現在太遲了,隻要有人在進城途中伏擊,你可能就……”
大晚上的,說什麼不吉利的話,艾波擡頭瞪他:“我會安排妥當的。”
“帶上我。”他說道,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眼眸深得幾乎像無風的河灣,令人窒悶的沉寂。
猶豫一瞬,到底還是拒絕了:“下次吧。”
蒙頭推開大門,她點了一名值夜的紐扣人作為司機。汽車駛出大鐵門時,她向後望了一眼。
橙黃燈光呈長方形鑲在黑魆的夜晚,他站在那暖色調門框的正中,卻前所未有的落寞,如同被挖去一塊人形陰影的彩紙。
戰争還未結束,全美仍在執行燃油配給,加上深夜,馬路空空蕩蕩。紐扣人卡爾踩足油門,一路飙車,不到半個鐘頭,福特就駛進了唐人街。
最後一場電影剛剛散場,街上行人不少,許多人順路坐下吃完面條,空氣中飄蕩着各種鮮美湯頭的香味。她給了卡爾五刀,讓他去對面的面館吃點兒,獨自走進那間不起眼的鎖店。
喬義坐在老位置,面前膝蓋高的凳子上擺着一碟花生米,一壺黃酒、兩隻青花酒盅。
艾波拖過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你想回國了?”
他笑着給她斟酒:“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
兩隻酒盅輕輕一碰,艾波仰頭咽下酒,聽到他說:“你不要以為這是一時沖動,我着實考慮了很久。一來,我阿爸漸老,總念叨要給阿耶祭掃,可戰火綿延,我們兄妹屬實不放心他回去,作為長子,我自當仁不讓。”
喬義歎了一口氣,像是擰開輪胎的氣門芯,繼續說:“二來,我多年苦勸,秀錦仍不願來美。書信、電報三言兩語總也說不清楚,我想與她當面談談,如果她另有中意的人,正好可以當面解除婚約。雖總說自由戀愛、自由戀愛,可與她相識這麼多年,我早已把她看作我的妻子。既然她不來,我去便是了。”
“三來,雖然大戰差不多要結束了,但你比我清楚,還有另一場仗要打。這幾天的黨派六大,常已經明說清共是第一要務。我想着親自押一船物資回去,資助之餘,順帶殺殺那損公肥私之人的氣焰。”
出于謹慎,他沒有說得很清楚,但艾波已經全然理解了,苦笑着斟酒,“這三點,孝悌、私情乃至大義占全了,我焉有不答應之理?”
喬義舉杯敬她,“我知道你也在緊要關頭,實在對不住。”
艾波笑一笑,要不是身份不合适,她也想回去。仰頭将酒一飲而盡,“準備什麼時候啟程?”
“下月初十。”他掀唇笑,“總得給你交接、交接,處理一些人吧?”
艾波又笑了,講起今晚的進展。兩人一直聊到天蒙蒙亮,樓頂的公雞喔喔打鳴,她索性吃了一碗面才和卡爾返回長島。
回到家,維多、弗雷多已經去布朗克斯的橄榄油進出口公司,桑蒂諾在隔壁還沒起,卡梅拉帶康妮進城買東西去了,留下桑德拉和特蕾莎在餐廳對着昨晚剩下的滿桌子食物發愁。
“讓邁克也帶點回學校?”艾波說,“他租的公寓總有冰箱吧,多少能解決掉一些。”
桑德拉拿着餐刀一塊塊分割蛋糕,裝進錫紙碗裡,“他一大早就回學校了。”
艾波一怔。
特蕾莎給這些錫碗封口,“也不知道什麼事,七點多就悶聲不響地走了。這是媽媽的原話。”
艾波大概知道怎麼一回事,八成在為昨晚的事生氣:既不理他,也不聽他的勸、大晚上跑去見其他人。
啧,氣量真小,她才不哄。
後面一周,艾波徹底忙了。
喬義手上的活,滿山滿谷的多,并且繁瑣複雜,大到各地方便面工廠下一季度的預算,小到唐人街的垃圾桶位置,全需要人做決定。好在大學已經确定、維多幫忙寫了一份證明,她得以提前高中畢業,多出不少時間。
紐約的工作粗略交接完,艾波和喬義臨時飛一趟美西,黑市上尋摸了一圈,果然抓到七八隻小老鼠。
一排男人麻繩反手縛住地跪在地上,既有白人臉孔也有亞裔長相,嘴裡罵罵咧咧,講着一些性别和生殖器的髒話。喬義示意手下把臭布塞回他們的嘴,宣告處置辦法——槍斃。
艾波在一旁默默看着,忽然想起今天是周五,忘記和某人說自己不在紐約了。
别傻乎乎地空跑一趟吧。這麼想着,她走出審訊的房間,來到外面的雜貨鋪,拎起店裡的電話先撥回長島。
卡梅拉接起,“邁克?這周沒回家啊。你怎麼樣?舊金山熱嗎?累不累?”
艾波一一回答,等挂斷通話,她盯着數字按鈕看了好幾秒,按下了一串撥往達特茅斯小鎮的号碼。
“晚上好,請問找誰?”蒼老的男聲接起電話,是公寓的門房。
艾波:“我找邁克爾.科裡昂,我是、”
她沉默一瞬,還是沒法将那個詞說出口,“我是他的妹妹,艾波洛尼亞。”
“好的,稍等。”對面傳來啪嗒一聲,話筒擱在桌面。
艾波看向玻璃櫥窗外,靜谧的小巷,一角夕陽點在對面方形屋頂,溫柔而缱绻。
等下她該說什麼?唔,首先得說她想他了,然後再解釋解釋忙碌的一周,并提前為接下來幾周的缺席道歉,最後再畫一個餅——預計七月中旬能空下來,他也放假了,她們可以去邁阿密度假。
過了五分鐘不到,聽筒再次被拿起,他的聲音自那頭傳來,懶洋洋的,“什麼事?”
原本脫口而出的話一下子卡住,她捏緊話筒,凝了凝神,也回以漫不經心:“我在舊金山,沒什麼事,就怕你回紐約找不到我,浪費了酒店錢。”
他輕笑一聲,“為什麼要找你?”
“畢竟——”他拖長了音,仿佛跑調的琴弦,“你隻是我的妹妹啊。”
哈。艾波忽然覺得自己像錢包破了一個口子,裡面的錢呼啦啦漏一地還不自知的人。她問:“邁克,你确定要這樣嗎?”
他沒有回答,隻有一重又一重淺淡的呼吸透過電流、橫跨一整個美國傳來。
“艾波?”喬義從拐角處探出頭,目光詢問是否有情況。
她沖他擺擺手,對電話那頭沉默的男人說:“既然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