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京城下起了連月的大雪,青山一夜頭先白,從北邊吹回來的飛花入戶時,帶回來的卻是阿爹戰敗的消息。
阿爹死在了戰場上。
那報信之人是阿爹的心腹。他的手裡舉着阿爹的盔甲,言語尚未出口,便先淌了兩行淚下來:
“将軍率軍突襲,沒曾想卻遭了埋伏,當場中箭而亡。他帶去的千精兵,臨了也無一人生還。”
祖母沒辦法接受這個消息,當即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阿娘的身子晃了幾下,到底還是站住了,她問那報信之人說:“将軍的屍首現在何處?
心腹的話裡帶着哭腔,聽見了阿娘的話也隻是一個勁的搖頭:
“将軍身首異處,就連腦袋都被那叛軍給割了下來,挂在了城樓上。”
阿娘一聽了這話,便再也支撐不住,兩眼一翻便直愣愣地往後仰面栽了下去。
長姐連忙伸手扶住了阿娘,旁邊候着的侍女們七手八腳地将阿娘扶到了矮榻上休息。心腹滿臉悲痛地望着阿娘,他的聲音找準縫隙,從人牆之中溜了進去。
他說:“夫人,您不能倒下啊!如今這趙家上下還都得指望着您啊!”
許是他的話起了作用,阿娘在侍女們的簇擁下掙紮着坐起身,指揮着仆婦們在家裡挂起了白布。
我神情恍惚的任由着她們給我換上了一身粗麻布制成的孝服,跪在靈堂裡時,我睜着眼睛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火盆,火苗在我的眼裡一上一下,吞噬着一張又一張的黃紙。
我阿爹死了。
我阿爹真的死了。
阿琰壓抑的哭聲萦繞在我身側,我想跟他一樣哭出聲來,然而嘗試了兩次,卻總覺得喉嚨裡像是塞進去了幾團棉花,不上不下。
我的七魂六魄仿佛在此刻與肉身分離,随着盆裡的青煙一縷縷的往外飄,我想去乘着風去北邊,去再看一眼我的阿爹。
我想阿爹了。
若是祖母在場,看見我這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的呆愣模樣,絕對會用手指戳着我的額頭連番痛斥我不孝。然而眼下祖母卻連罵我的精力都沒了,她的精氣神都跟着阿爹一起沒了。
自得知消息的那天起,她就纏綿病榻,整日裡以淚洗面,再也無法下地。
外頭所有人都在說,趙家這次鐵定是完了。
可不是完了嗎?趙家的頂梁柱倒了,現如今的趙家當真是隻剩下一群老弱婦孺。原先同我們父女三人結了怨的那些人,現在不是在等着看趙家的笑話,就是忙着在聖上面前煽風點火。
他們說上奏天聽,說我阿爹剛愎自用,好大喜功,說他不顧邊疆百姓和将士的安危,将五千條人命視作兒戲。
他們說的那些話,很快就流傳到了市井之間。他們試圖用一場敗仗抹殺掉阿爹生前所有的榮光。而聖上的态度棱模兩可,于是京城裡的人見風使舵,阿爹的葬禮上門可羅雀。那些在阿爹生前同他稱兄道弟的達官顯貴們,如今卻是連趙家的門都不願意踏足。
唯有謝家,在得知了消息後忙不疊地趕來幫忙。謝嬸嬸陪着阿娘,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的安慰的話,她說惠娘,你無論如何都得撐過在這一陣兒啊。
謝伯伯在外邊替趙家出面聯系了幾個同僚,好讓阿爹出殡那天不至于太過冷清。按照習俗,起棺時搖摔碎燒紙錢用的瓦盆。阿琰站在前頭,他試圖舉起了手裡的瓦盆,然而他哭了多日傷心過度,如今到了要使力氣的時候,卻又陡然脫了力。
那個瓦盆在衆目睽睽之下從他的手中脫落,在地上打了個旋後完好無損的立在了那裡。冷風卷起了盆底的紙灰如蝴蝶般飛舞着,翩跹在半空。
沿路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他們的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那話裡繞不開的“晦氣”還是清晰的落入了在場所有人的耳朵裡。
阿琰一時難以接受眼前的這一幕,呆愣在了原地。祖母被人攙扶着站在旁邊,她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悲啼,混着臉上的淚捶胸頓足:“我的兒啊,你死的冤枉啊!”
她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都被注入了這一聲哭嚎裡,随着最後一個字音的結束,她順勢倒在了旁邊仆婦的懷裡。族中的長輩催促着阿琰繼續,可我這個弟弟啊,抱着懷裡的瓦盆,卻遲遲無法擡起顫抖的手。
所有人都等在那裡催促着阿琰,我不知道是從哪裡生出的膽量,突然沖上前,一把将那個瓦盆從阿琰的懷裡奪了過來,随即高高地舉過頭頂,用力地摔向了地面。
我這一套動作完成的太快,當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阿琰身上,直到耳邊響起了那沉悶的碎裂聲,他們這才反應了過來。很多人對此感到不滿,他們甯可讓阿爹的棺椁等在原地,也要在當下指責我兩句。
他們說:“哪有女兒來摔盆的?你這不是存心讓你爹到死都不得安生嗎!”
我盡力讓自己聲音聽着平穩些,我說:“我和長姐明明都是阿爹的孩子,我們明明都姓趙,為什麼阿琰可以做這些,我們就不行?”
我問他,為什麼我和長姐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