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華熙額頭冒汗,她一直把自己放在普羅大衆的位置,可她此刻清楚,她是知識分子階層,是沒有受過真正底層人關于生存之苦的大學生。
大腦的理智瘋狂和共情的情緒拉扯,告誡她,決然不能在這個時候退讓。
她咬牙直視對方,“是!這個世界絕大時候都不公平,出生的條件、生存的壓力、上升空間的擠壓——可我們不能忽視客觀條件,當下的生産力就是不足以滿足所有人的欲望。”
“與其抱怨不公,不如直視它。隻要我們有改變它的勇氣,一定能磨練出解決的辦法。”腦子越說越清醒,她穩住情緒,“我們也要相信,政府已經盡力在解決全民溫飽問題,這也是當下扶貧工作的主要目标,完成後才能到下一步全民奔小康的階段……”
可溫華熙的發言,無法打動駱曉半分。
駱曉冷笑,“所以,憑什麼是她站在那裡,我就得拘在這裡?憑什麼我們這些山裡的人,就必須是最後被幫扶的對象?”
“但凡我也有個了不起的金主,管他是我親爹還是幹爹,我都用得着幹這種廉價的皮肉生意嗎?”她的攻擊點全部針對燕堇。
燕堇伸手握住溫華熙的手,阻止溫同志再用什麼理論去感化對方。
“說到底,你不過就是懶惰、貪婪,又眼高手低!在你眼裡,富人隻有花天酒地的生活,沒有責任、沒有能力,就算給你一千萬,你除了想到揮霍,你還會想做什麼?!”她沖着駱曉冷眼,“會想創辦一家企業養上成百上千人?去改善你所謂容易被欺負的底層人命運?”
“我一個在工廠幹15個小時的人,怎麼就懶了!?大把富二代生來不就是揮霍,你這個穿金戴銀的,少來教訓我!”
駱曉自認自己不算聰明,可也看不起上那些隻想指導她人生的人。
“你說你在工廠賺不到大錢,可一兩年攢個做小買賣的錢總可以吧?如果一兩年不行,就三五年,總能攢點本錢開店創業,證明自己的能耐吧?”
接着,燕堇将愛馬仕挎包扔在台面,“你所謂的不公平,隻不公平在物質享受上!沒錯,這個世界就是有一部分人在純粹地享受,吃穿用度奢靡,日子過得就是紙醉金迷。可這些人放寬條件,也占不到全世界人口的2%,剩下的98%都在拼搏改善生活!而你,隻看得見那點人,剩下的人呢?”
燕堇指着李貞、溫華熙,“她們兩個幹一輩子,也不會用工資買我手上這個五十多萬的包,所以,你覺得她們兩個人生也完蛋了?!”
作壁上觀的李貞忽然被點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配合點頭,“嗯,這輩子也不會買這麼貴的包。”
駱曉嗤笑,“本事和能耐說得輕巧,我家裡窮,我能讀多少書?和窮人談大道理,養其他窮人,你可真了不起。”
駱曉本意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奈何她沒文化,一個初中沒畢業就辍學的人,能意識到階層的苦難,實屬不易。讓她再去救其他人,簡直天方夜譚。
溫華熙對這場采訪感到煎熬,一個二十四五的女性,該有更加璀璨的未來……
“行,你說這是大道理。那我們也不講什麼三觀道德,我直接用富人的投資眼光告訴你,你用出賣自己身體的方式去搏出位,實在又懶又愚蠢!”燕堇刻意壓重後面措辭,激怒對方。
駱曉又是一把拍起桌面,要不是被這把被審訊椅限制住,她必須動手讓眼前人明白,到底是誰又懶又愚蠢!
燕堇毫不受影響,繼續道,“你說你什麼都沒有,錯!你有健康的身體、清楚的大腦,這就是最大的本錢!”
“你明明能學習到一切不具備的能力,填補你的劣勢,哪怕失敗一次兩次,除了負債又能怎麼樣?!”燕堇看得出駱曉仍然不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健康的身體能讓你反複再來過。可賣/淫沾染的性病、艾滋,随時要了你的命,才是真正虧大了!”
她眼神犀利,絲毫不顧忌旁邊兩位,“要賣,就得賣出價值,讓自己每分每秒的時間都值錢,而不是為了那幾百塊的非法/嫖/資連拒絕不戴套的資格都沒有,卑賤地連你自己都看不起你自己。你說你賣的是□□,其實你才是真正出賣靈魂的人,讓自己徹底淪為玩物。”
駱曉瞪大眼睛,“你胡說八道!你以為你們是什麼救世主,我恨死你們這些高高在上又自以為是的八婆!還真以為一兩句話能改變什麼,什麼都改變不了!”
“你一直在說憑什麼、憑什麼,對啊!我也想知道,你憑什麼會認為我們是救世主?我們進來到現在,什麼時候說過要救你?!這個世界上,能放棄你的人、能救你的人,都隻有你自己!”
燕堇拎起包包,“一邊看不起其他奮鬥者,一邊做着等待‘恩客贖身’的春秋大夢。出生條件無法改變時,環境也無法改變時,就更需要投資自己,把自己提升到和别人戰鬥的本事!而不是隻練嘴皮子,不練真本事。”
駱曉一時間竟被“恩客贖身”擊破防線,她全身顫抖,“我沒有,我沒有……你算個什麼東西!你給我滾!給我滾!”
溫華熙無法平息兩人的憤怒,也無法再勸說駱曉什麼。
更何況,燕堇和駱曉所在的兩個階層存在巨大鴻溝,在群體裡或許她能輕易站位,可在具體的人中,她不能、也不可以貿然全盤接受哪一方。
溫華熙一手搭在燕堇手腕阻止她要走的步伐,一邊無奈對着駱曉道,“當下的物質條件不代表什麼,你的人生還長,我認可她說的一點,健康是你最大的本錢。賣/淫/首先傷害的是你自己。可,或許就像你說的,我們這群人隻是在說教。”
她另外一隻手掏出口袋裡的信封,平鋪在桌面,“我準備了三樣東西給你,第一樣是制衣廠入職資料,第二樣是江平市職業技能培訓中心資料,裡面包含政府會報銷的技能培訓介紹資料。第三樣是采訪費。”
“我雖然是一名記者,但目前還在讀大學。采訪費是我自己寫稿賺的稿費,不多,隻有500元。希望你不要看不上這錢,我盡力了。”
說完,她不再管對方有何反應,朝李貞道,“謝謝李警官,我的采訪結束,打擾您工作了。”
李貞挑眉,瞥了眼隻在喘息卻震驚地說不出話的駱曉,便沖着要走的二人點點頭,“行,那我和同事交接,送一下你們。”
直至她們離開,駱曉都沒有再開口。
隻是渾濁的瞳孔随着幾人移動,連進來轉移她的民警聲音都忽視,目光最終落在溫華熙留在審訊桌上的三封信封。
這場特殊對話,直擊溫華熙對底層人的認知。
她們貧窮,又不似書本中那般刻闆。她們純粹,又摻雜對欲望的渴求。她們的野心和能力未必匹配,充斥着矛盾和自我的糾結。
還有,工廠也不如她想象中那般,或許——
“你不會在打卧底工廠的主意吧?”
燕堇的話和溫華熙内心所想不謀而合,溫華熙擡眸就看見情緒稍微平穩的燕堇,她感到另一種迷茫。
燕堇見她心神不甯,走快了兩步,并沒有朝着停車場方向去。
溫華熙不解,仍然追随她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