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笑道:“誰說不是呢?從前老夫人若是罰三姑娘多抄書,三姑娘雖也肯,但也是不情不願的,脾氣倔着呢。這幾月下來,真是越來越有個淑女模樣了。”
“許是親娘病重,她也知曉自己該長大了。”老夫人呷口新茶,“往後許她每日去南偏院一次吧,左右妙光就這兩日辰光了。”
說到此,老夫人與侍女俱是默默。良久,侍女方開口:“眼見着三姑娘就要到嫁齡了,偏妙光福薄,竟是看不到了。”
老夫人擱下茶盞,遙望紗窗外,日頭将落西山,“早知她福薄如斯……當年将她留在我身邊也是好的。”
才進南偏院便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兒。王若芙掀開一層又一層的簾子,看見榻上沉沉睡過去的人,瘦得剩一副枯骨。
瑞雨瑞雪看見她,輕輕朝湯妙光喚了聲:“三姑娘來了。”
王若芙擡手制止她們。她靠着床沿跪坐,接過瑞雪手裡的團扇,輕輕為湯妙光扇着風。
瑞雨瑞雪都退下了。房内隻剩下一對母女。王若芙靜靜看着湯妙光,她知道自己與親娘很相像,尤其是曆經一世之後,再面對真切活着的娘,而非那張死氣沉沉的畫像,若芙便愈覺得,她上輩子臨死前的模樣,大概也就是湯妙光如今的樣子。
前世她捱不住長久的病痛折磨,向信任的女醫讨了一點烈性的藥,猛藥于虛虧過度的身子而言與劇毒無異。王若芙就死在積年的沉疴與絕望裡。
她透過湯妙光,看當時的自己。
曾榮寵萬千,與皇帝有偕老之誓的昭陽殿王夫人,最終也落得紅顔未老恩先斷的結局。
說來也巧,王若芙死的那年,似乎與湯妙光一樣,也都不過三十出頭。
她跪坐在湯妙光床頭,扇到手酸了,娘也沒有醒來。
王若芙努力想記起前世她是如何面對湯妙光之死的,可記憶始終模糊。良久,她不得不承認,也許湯妙光的死亡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這是她的親娘,于她有生養的大恩。但王若芙從小在林夫人膝下長大,與湯妙光見面的日子實在太少了。所謂的親娘,在王若芙上一世的記憶裡,不過一張褪了色的畫像。
以至于重活一世,面對阿娘之死,她心裡還是空蕩的茫然。
身後是掀開簾子的窸窣聲,若芙回頭看,國公王崇——她的父親,穿着霁藍的長袍,匆匆步入,而後又匆匆看一眼榻上。
湯妙光皺着眉頭醒過來,面色蒼白,聲音虛浮,令誰看了都知她命不久矣。
王崇扶着她靠在床頭,她盡力扯出一個笑,“今日倒巧,阿芙與主君都來了。”
王崇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又或是整個恒府乃至整個太原王氏都是死寂一片,養出無數規矩方圓裡謹慎的臣子、淑娴的女郎。
他并不太關心湯妙光病得重不重,也不關心藥苦不苦,隻說“你安心養身子,六娘還小,還等着管你叫娘。”
王若芙心間仍是空的,她知道,這些話對一個母親而言,未必能激起滿腔母愛與責任感,或許更像是一道催命符。
湯妙光已是注定活不下去了。而臨死前,她的夫君,她頭頂的這片天,也不過将她看作兩個女兒的生母,而非一個相伴十數年的女人。
王若芙退了下去,她靠在回廊的長椅上,伸手接住一片落下來的翠葉。
日落西山,天将要暗了。
不久王崇也從房裡出來,淡淡同她說:“過兩日,聖上與皇後要為延慶公主擇伴讀,家中最合适的姑娘便是你。阿芙,你需随你母親進宮一趟。”
王若芙的身子頃刻僵住了。
時間的流速似乎在那一刹被拉到緩慢的極限,聒噪的蟬聲停得猝不及防,夜幕是一瞬間降臨的,眼前失色、耳邊失聲,她張了張嘴,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聲“好”。
她上一世當了四年的太子良娣,又當了十多年的昭陽殿王夫人,末了油盡燈枯命喪宮牆,實在是一場漫長的劇痛。而這噩夢的起始,即是她成為延慶公主伴讀的那一天——踏入紅牆的第一天,也許她的結局便已注定。
如今,王若芙重回十三歲,三個月的時間,隻陷在無窮無盡的循環裡,渾渾噩噩地過着與上輩子并無不同的生活。她逃避了那麼久,以期能淡忘記憶裡的劇痛,可現實當頭一棒,教她不得不清醒。
不能重蹈覆轍。
絕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