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明白。”王若芙低下頭,“隻是阿娘如今尚在病中,女兒想侍奉阿娘榻邊,待她病情好轉,再遵循父親之命入宮。”
王崇沒有看她,徑直向前走,隻撂下一句無波無瀾的,“自當如此。”
待王崇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王若芙方渾身卸了力,腿一軟險些撞上廊上梁柱。所幸侍女蘭苕眼疾手快,一把扶着她,憂心問:“姑娘怎麼了?”
蘭苕一手攬着她後背,“呀”了聲,“怎的身上都濕透了?可是暑氣太重?”
王若芙被她扶着坐下來,夏衫輕薄,冷汗濕了渾身,輕巧的絲綢料子黏在身上,竟也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揮退蘭苕,獨自一人靜坐回廊深處。天欲晚,濃赤近黑的晚霞沉沉壓在迢遠山尖。高門深宅的四方紅牆之外,天際一道厚厚的血色。
王若芙恍惚回到寂寥的昭陽殿,最不願回首的命絕之處。
慶康九年,喪母不足七日,她頂着太原王氏之女的名頭,被選為延慶公主的伴讀,成了煌煌巍峨太極宮的一個寄居客。
此年秋涼,天高氣爽,太極宮蓮華池群荷盡謝。
王若芙離宮回家路上,正遇上大雨澆滿池枯荷。她一時興起,折一片巨大荷葉避雨。
一池交錯疊融的濃翠,她擇最深最深的綠擋在頭頂,一片深厚的巨大的陰影掃下來。她的天從此便黑了。
彼時的王若芙不知道,遠處的“桐花鳳”涼亭内,東宮太子蕭頌靜靜地看着頂荷葉踩雨點兒的女孩。
林夫人的院子懸匾“雲霞生薜帷”,茂盛的紫藤蘿擠滿木架子,虞美人同淡粉的薔薇交疊開在牆角,遠遠望去,濃紫淡粉,恰如绮豔雲霞。
但一路往裡走,屋内色調又是肅穆的紅棕,莊重的檀香幽幽燒着,飄出一縷縷形狀規矩的白煙。
林夫人便在煙氣盡頭翻着家中這一季的賬本。五妹若薔在書案角落練字,不時甩甩手腕,像是酸痛極了。見若芙靠近,若薔苦着臉朝她歎了口氣。
而林夫人一直到王若芙恭敬喚了聲“母親”,才發覺有這麼個人似的。擡起頭問她:“你父親說,這月十五皇後設宴為延慶公主擇伴讀,你不願去?”
王若芙低頭回:“湯娘子仍在病中,身為人女,當以侍奉長輩為先。”
林夫人沉默片刻,“百善孝字頂天,你做得對。”
她合上賬本,命侍女帶若薔下去。而後林夫人将若薔方才練字的幾卷紙遞給若芙,若芙順從接過,聽林夫人語氣平淡說着:
“阿芙,阿薔今日寫的字,在你看來如何?”
王若芙翻過幾張,乍一看勉強稱得上字迹整齊,然而隻需再多一眼,便能看出王若薔腕力綿軟,毫無筆鋒可言,并不算拿得出手。
她斟酌回:“阿妹年紀尚小,有不足之處也屬正常。”
林夫人高坐書案之後,葳蕤繁祉的牌匾懸在她頭頂。她無悲無喜開口:“若薔天分不算差,但不可能做到讓太原王氏面上有光的地步。而文才一道,你勝過她許多。所以若王氏擇女入太極宮随侍公主,一定是你,而非若薔。”
王若芙恍惚擡頭,她下意識解釋:“母親,女兒并不是想躲避随侍公主之責,隻是湯娘子病重,女兒實在不願在此時入宮,連她病況如何都難以得知……”
林夫人走下台階,她生了一副觀音慈悲相,圓潤福相上一點眉心紅,宛如菩薩在人間的一隻眼。
王若芙記得,老太太說過,林夫人是天生的高門主母。
事實的确如此。林夫人是王若芙見過最公正的人,她一生心血都經營在太原王氏上,悉心教導每一個子女,無論嫡庶從無偏心。
王若芙沒有得到她的慈母之心,王若薔與王恪也沒有。
兒女在林夫人眼裡,先是太原王氏的下一代,再是她的骨肉。
林夫人輕聲道:“阿芙,無論你是否有逃避之心。母親今日要告訴你,太原王氏一定會有女兒入宮随侍,或早或晚,隻會是你,也隻能是你。”
王若芙看着她,一如既往寶相莊嚴。
她明白,在林夫人這裡,沒有轉圜之地了。阿薔不夠“驚才絕豔”,不能在高門淑女中争個魁首,為太原王氏添光,因此隻有王若芙。
避不開也躲不過。
林夫人揮手,讓她離開,“去吧,小門備了車送你去東府。阿萱嫁期近了,你當去送一送她。”
王若芙心頭百轉千回,像一隻手攥住心腸,絞得她五髒生疼。她匆匆握住衣袖,指甲刺破輕薄的衣料刺進掌心。
一千種辦法在腦子裡轉過一遍,她隻知道不能從命,不能認命。
這輩子哪怕聖旨再度降臨到頭上,哪怕陛下與皇後綁着她送上東宮的床榻,她也絕不要重複前世的命運!
比起西府堪稱死寂的肅穆,東府顯得歡喜多了。大姑娘若萱今年滿十六,嫁期就在這兩日,許的是弘農楊氏的某位子侄。
王若芙此來,是替西府掌家的女主人林夫人問候東府,且要幫着東府操持王若萱出嫁的大小事宜。
若萱娴靜坐在窗邊,為紅蓋頭上的鳳羽收尾,她柔聲細語,問若芙:“阿芙,湯娘子身子如何了?”
王若芙垂下眼,“不過也就是這樣,捱一日是一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