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陪了她一會兒,直到她将一碗湯喝完,離開之前,嚴苛公正的女主人停頓片刻,最終猶豫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王若芙心尖像被一片羽毛輕輕拂過。
她印象裡,林夫人從來沒有過這樣慈愛的舉動——無論對她,還是對若薔。
她恍惚擡頭,而林夫人已經離開。
第二日清晨,王若芙一身素衣,扶棺送靈。湯妙光的遺體将葬入城郊的雀靈山上,牌位奉入太原王氏祠堂。但縱然如此,來日旁人提起她,也不過是恒國公王崇的妾室湯氏。
王若芙繼承她的血脈,也繼承她的命運。
想來,上一世她死之後,牌位史書也隻會記她是昭陽殿妃、上仙公主的生母。
洛陽城才降了第一場秋雨,綿綿地下了好幾天。直到湯妙光出殡那日,天上依然飄着細雨,細成密密的絲線。吹過一陣秋風散了雲霧,王若芙擡頭看,天顯得格外藍、格外高。
她在碧藍的高天下恍惚片刻,才真切意識到,此時此刻她當真離開了昭陽殿,也離開了恒國公府,離開了所有的四方高牆,呼吸到天然的青草泥土氣息。
王若芙指尖不自覺地顫抖,渾身泛起一股強烈的、想要逃得更遠的欲望。
這隻是城郊,隻是離太極殿不足百裡的雀靈山。倘若更遠呢?山高水長,任她自由行。
王若芙握緊拳頭,咬緊牙關,閉上眼睛呼吸着清涼的秋意。
她要離開。
她要自由。
她要,此生此世,隻握在自己手裡。
湯妙光的棺椁被埋進土裡,紙錢撒了滿天,雀靈山遍地生白。
她直着身子跪在牌位前。
周圍滿是哭聲,不隻是假是真。但她這個真正的女兒,卻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
湯妙光對她而言是什麼呢?重要嗎?王若芙始終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她心裡空落落的,是因生育之恩而空;她面上沒有掉眼淚,是因情分太淡而不哭。
王若芙被指引着,朝湯妙光的墓碑磕了三個頭。
她聽見盧夫人的聲音。盧夫人在歎氣,“阿芙是個冷清的,湯氏為生她去了半條命,結果做娘的走了,女兒哭也沒有一聲。”
不知哪位娘子附和:“三娘怕早當自己是正房太太肚裡托生的了,哪還記得親娘呢?”
王若芙雙手合十,再拜。
她隻覺得碑上不該隻寫“湯氏”,湯妙光有自己的名字。
王若芙站起來,袍角被風盈滿,一根白絲帶束起及腰長發,在身後飄起來又落下去。
遠處的矮山丘,流水潺潺,青松傲立。秋涼好風光,少年郎君集聚一堂鬥詩賽文。坐在最邊上的藍衫少年眼睛尖,一眼看見雀靈山腰浩浩蕩蕩的送靈隊伍。
他扒着欄杆看:“誰家又死人了?”
邊上黃衫少年也湊過來,“哎!那位似是恒國公王大人!莫非恒府最近新喪?”
藍衫少年拍掌:“正是的!聽我阿娘說,恒國公府死了一位姨娘。”
黃衫人渾不在意地笑:“姨娘罷了,給四十兩銀子葬了便好,怎的恒國公府倒給個姨娘如此大的排場?”
“到底百年世家,要撐場面!哪與咱們這種草莽出身一樣!”
在座十數人,祖輩皆是自微時起便跟随高祖皇帝,打下江山後個個封侯拜相,一躍由農夫、屠夫、車夫成了今日朝堂士大夫。
黃衫人往人群深處探頭,提高聲音問:“恒府?可不就是你姑父家嗎?栖池?”
衆人順着聲音同時轉頭,目光盡處,一個俊秀郎君懶洋洋把酒倚欄杆,一身天水碧長袍,似要融入天際的碧藍裡去,腰上一條鑲嵌翠色寶石的玉帶,垂下系着柔藍流蘇的一塊玉。
被稱作“栖池”的人向雀靈山遙望一眼,望見擁擾人群深處,素衣纖細的背影。
烏發飄搖,骨肉伶仃,側顔分明秀麗,肌膚卻是蒼白的。
細如針的雨絲籠成一片霧,将穿一身白的伶仃人兒包裹進一片朦胧裡。
林世鏡放下酒盞,擡眼,淡淡笑了一下,“與你何幹?”
黃衫少年一愣,臉色沉了下來,“林世鏡!你什麼意思?”
林世鏡從欄杆上輕巧地跳下來,“我說,恒府為誰辦喪事,與你何幹?”
黃衫人是個暴脾氣的,聽不得他陰陽怪氣,當即撸了袖子,“哎林世鏡你是不是太張狂了點!!”
而林世鏡隻撥了下腰間懸挂的白玉,往細密的雨絲中揚長而去。
送靈的隊伍将要回程往恒國公府。王若芙回頭望,遠山疊翠,深深淺淺的綠意裡,似有一道天水碧的影子,融入碧藍的天色裡。
她轉過身,随着人群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