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妙光的靈堂撤了,王若芙短暫地做了七天“湯娘子之女”,如今便又成了“恒國公府第三女”,須得代表太原王氏入宮,侍奉延慶公主左右。
入宮前的晚上,侍女蘭苕來報,主君為六姑娘取名“萍”。
王若芙在院子裡坐了片刻,還是往王崇的書房去了。
她對王崇說:“小妹才幾個月就沒了親娘,本身就像無根之萍,父親為她取這個名,女兒聽了總是傷懷。”
王崇沉默,“阿萍會交予你們母親撫養,何來‘無根之萍’之說?”
王若芙垂眸:“母親待我如同親女,自然也會待阿萍好。但我自小有母親關愛,又有湯娘子呵護,小妹與我相比,卻是少了湯娘子的那一份……”
王崇很忙,不等王若芙說完,便擺擺手,“罷了,名字而已,你若覺得‘萍’字不好,便想一個新的告訴我,若是好,就定下來吧。”
王若芙低眉,片刻後,才吐出一個字,“葦。”
王崇擱下筆,看着她的眼神卻漸深了,“九分蘆葦一分煙。确是個好名字。随你心意,六娘的名字就定為‘若葦’吧。”
回院子的路上,侍女蘭苕問:“姑娘為何非要為六姑娘改名字?咱們府裡從來未有過先例的啊!”
王若芙笑笑,“我也并非一定要改,隻是‘萍’字太不好了。”
蘭苕聽不大明白,王若芙已經先她一步回了屋内。碧山走上前,為蘭苕細細解釋:“‘萍’字意頭不好,六姑娘小小年紀沒了母親,可不就如沒了根的浮萍?但‘葦’字便好多了,姑娘是想讓六姑娘韌如蒲葦。”
蘭苕還是撓頭,“名字而已,真能決定一個人的命數嗎?”
碧山笑,“未必。但在主君面前多提提六姑娘也是好的,否則一切都這麼潦草地揭過去,待到姑娘外嫁,公府内便無人在意一個早死的姨娘生的女孩了。”
王若芙聽着她們二人交談,心裡想的卻不止于此。
她親眼目睹了不過十四歲的阿妹被裝進富麗堂皇的馬車,代替上仙公主和親北都,從此杳無音信,直到王若芙死,都再沒收到過阿妹的信,哪怕一封。
王若芙想追出去,去城牆把她阿妹拉出那輛馬車,但蕭頌用天子劍攔住她,他低頭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她,聲音漠然:
“阿芙,宗室沒有适齡的女孩了。你舍不得妹妹,難道就舍得你我的女兒?上仙才十一歲!”
王若芙倒在昭陽殿牌匾之下。
萍。
上一世的阿妹,當真如無根之萍,舉目四望,皆是異鄉。
王若芙伸手,小心翼翼地撫着嬰兒幼嫩的臉頰。若葦睡得很安穩,嘴巴裡吐出一個小小的泡泡。
她把若葦抱起來,親親小孩子軟軟的臉。王若芙想,上天既給我重來的機會,我絕不能這樣浪費。
第二日一早,王若芙坐上馬車,車輪滾滾載着她停在全天下最肅穆莊嚴的高門前。
王若芙掀開簾子,已到了太極門。
一陣風刮過,她渾身一冷,骨縫裡像滲進了雨,涼絲絲的。
太極門……她此生隻走過一次太極門……
崇武元年初,蕭頌登基滿三月,為東宮諸嫔禦舉辦冊封禮。良娣王若芙受封夫人,自太極門入大内行冊禮,禮制逾矩,堪比冊封皇後的典儀。
昭陽殿王夫人,也是蕭頌惟一一位光明正大自太極門入内的嫔妃。
王若芙緊緊閉上眼睛,她在太極宮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恨。幾千夜的噩夢,幾千次的痛徹心扉,她一生的愛恨都在這裡,血流在這裡,命也留在這裡。
暖暖的手心覆上她冰冷的手背,王若芙睜眼,碧山擔憂地看着她:“姑娘可是身子不适?怎麼臉這樣白?”
王若芙手依然不自覺發抖,她想起碧山……碧山死在披香殿長長的宮道上……
披香殿陸貴嫔的侍女說碧山蓄意推皇子落水,緻皇子高燒不退,險些去了半條性命。
于是蕭頌下令杖殺碧山。
王若芙跌跌撞撞趕到披香殿,卻隻看見了流成一道長河的血,碧山的血。
她恨絕了蕭頌不辨是非不問黑白,想搶侍衛手中的刀,但侍衛躲得太快,她便去搶黃門手裡的拂塵,拼了命往蕭頌身上打,沒有人敢攔她,蕭頌一下一下生受着,對她說:
“阿芙,她犯了錯。可是這些錯和你沒關系,你不必為她傷心。”
王若芙不記得後來,也許她暈過去了吧。總之從那之後,她很少踏出昭陽殿。宮牆内也遍傳王夫人形容瘋癫的流言。
“姑娘?姑娘!”碧山伸手碰她額頭。王若芙反握住她的手,是熱的,是活的。
王若芙驚醒,才發覺自己一頭冷汗。
碧山握着她的手,“姑娘沒事吧……快要到延慶公主所居的臨華台了。您若身子實在不适,要不婢子去同臨華台說一聲……”
王若芙反握她的手,在一瞬間冷靜下來,“不必。”
她如今不是王夫人,也不會毫無反擊之力。
倘若重來一次還要躲,那上一世的血,便徹底枉費了。
臨華台内麗影綽綽,粉的裙角、藍的衣袍,或嬌豔或英姿,頂頂出挑的美人跪了一排,而在高台之上受着叩拜的,即是延慶公主蕭令佩——崔貴嫔的女兒。
蕭令佩的身份有些尴尬,如今章華殿那位皇後與貴嫔都出身崔氏,雖不在一支,卻是名義上的姐妹。貴嫔不過比皇後小一歲,便甘居姐姐之下,為妾為妃。
崔貴嫔因此怨氣頗重,連帶着蕭令佩也養成了乖張的性子。
皇帝對崔氏姐妹二人不偏不倚,一視同仁。因此延慶公主處處要與皇後所出的高陽公主蕭令佳相比,從來不肯低了哪怕一分。
延慶公主上一世本與王若芙關系不錯,但皇帝诏令她入東宮後,二人關系立刻急轉直下。
蕭令佩視她此舉為背叛,從此将她劃為皇後那派的人,對她再沒一分好臉。
王若芙曾試圖修複過她們之間的關系,但蕭令佩厭她厭得堅決,她在東宮本就如履薄冰,漸漸也沒了心思。
臨到頭,曾經的朋友竟是形同陌路。
蕭令佩死在她之前,她也沒去公主墓前敬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