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熟悉……太熟悉的聲音。
王若芙渾身發抖,根本不敢擡頭。
她後背傷口疼得厲害,彎着腰幾乎伏在地上,仿佛……仿佛伏在那人腳邊。
她曾經有過無數這樣狼狽的時刻,在他面前。
蕭頌帶來的女官與王若蘭一道扶起她,用滿殿人都能聽見的聲量道:“皇後殿下開恩,允您在孔雀台休養,直至傷愈。”
王若芙忍受背上的劇痛,虛弱問道:“孔……孔雀台?”
回答她的卻不是女官。
蕭頌親自道:“孔雀台是高陽公主出嫁前的居所,如今已空置兩年。今日王家女郎代延慶公主受過,這是皇後殿下賜您的嘉賞。”
王若芙閉上眼睛,嘉賞……原來她還要謝恩。
明光殿門前停了一頂小轎,孔雀台養病是皇後獨獨賜予王若芙的“恩賞”,因而王若蘭不能去。
若蘭扶她上轎,眉間緊蹙着。
王若芙對她笑了一下,“回去吧,勞二姐姐替我向母親解釋。”
若蘭神色複雜,“你……小心。”
說罷,她也隻能離開。
王若蘭一走,王若芙勉力支撐的身形陡然一晃,手腕彎成畸形的弧度,撐着她好懸沒摔下去。
蕭頌與她隔着一道簾,風一吹,王若芙就看見他的側臉。
她想起桐花鳳初見,她跟在延慶公主與諸多貴女身後,悄悄望了一眼傳說中的東宮太子。
彼時蕭頌目光穿過千萬人,恰恰好好落在她身上。王若芙心下一驚,疑是自己看錯。後來才知道,在她茫然無知、折葉踩雨的年紀裡,東宮太子就鎖定了弱小的獵物。
不久之後,她聽诏入宮,與林世鏡的婚約自然而然作廢。
被納為良娣當晚,紅燭照新妝。蕭頌揭開掩面的團扇,笑意很淡,目光卻深沉。
“若芙,原來你叫若芙。”他低聲道,“難怪你愛蓮華池。”
蕭頌牽着她,低頭看她秀麗的妝。生了薄繭的指腹抹去她眼角水盈盈的紅,擦過密密的、羽扇般的眼睫。
王若芙在他手掌下顫抖着,如雨打蓮華。
紅燭燒足一夜,幽幽地照着銅鏡裡的她,挽起精緻的婦人發髻,額上一瓣紅粉畫就的芙蓉,是蕭頌親筆。
于是很長一段時間裡,王若芙都記得那對紅燭、那片芙蓉瓣,以及蕭頌望着她的目光,褪去所有冷肅與莊嚴的,郎君對新娘的溫柔。
她用這點微末的獨特,度過了漫長的一年又一年。
眼下,他是十七歲的蕭子聲,沒有曆經波谲雲詭的宮變,沒有登臨睥睨天下的帝位,也沒有逼死一個又一個妾妃。
可她是三十歲的王若芙,見過他的好,也見過他殺人,最後被他逼死在冰涼的金殿。
王若芙喘不過來氣,像有人扼着她的脖頸。
簾内連一聲呼吸都沒有,蕭頌微蹙眉,示意女官停轎,掀簾一看,裡頭單薄的女郎面色蒼白,唇色泛青,額上細密地冒汗,眉間緊緊擰着。
女官登時驚訝地倒吸涼氣。蕭頌心道不好,立刻道:“傳太醫到孔雀台!”
王氏女不能出事。
皇後懲戒延慶公主的消息早早飛到崔貴嫔耳朵裡,貴嫔當場帶着她親生的二殿下奔去千秋殿,于是聖上也知道皇後在明光殿大動幹戈。
偏延慶是個脾氣硬的,竟真冒着自傷的風險救下了這個女郎。
當真傷到了公主,此事便必然是皇後吃癟。崔皇後急召他去明光殿,以太子之身親自護送王氏女去孔雀台,免得貴嫔那兒再把這女郎接走,在皇帝面前賣可憐。
怎麼說都是太原王氏的女兒。蕭頌估計她受不了小轎颠簸,于是将昏厥過去的女郎打橫抱起,大步往前,“随我去孔雀台。”
女官跟得有些吃力,急道:“聽聞皇後殿下隻打了她一杖,為何虛弱成這樣?莫非是……裝的……”
裝出重病模樣,讓人以為皇後下了多重的手。
蕭頌分神低頭看,王氏女已神志不清,抓着他衣領喃喃,一聲是娘,一聲是“不要”。
渾身的冷汗,在他懷裡不自覺痙攣。
怎麼能裝出來呢?
一路疾走到孔雀台,殿内早已有人預備着。蕭頌将女郎輕輕放在榻上,低聲囑咐女官:“現在去回禀母後,說人已到孔雀台。”
他收回手,袖袍一角仍被王氏女壓在身下。
蕭頌想抽出來,然而瞥見女郎蒼白的臉色,卻是停住了手。
她鬓發亂了,烏黑的綢緞一般,柔軟披在肩頭,皮膚很薄,臉色白得幾近透明。細細的眉緊蹙,眼睫自然垂下來,如一片鴉羽。
這就是太原王氏恒國公府一支的第三女,不知名姓。
蕭頌凝視着她,心下翩然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