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芙整個人被裹在林世鏡那件天青色的披風裡,蕭頌俯視着她,隻能看清她蒼白的臉、細瘦的頸,與垂落肩頭的烏黑長發。
寒風呼嘯的天氣,她額間竟然泛起細密的汗珠。蕭頌頃刻間反應過來——是疼出來的。
他很快道:“樓家女郎失手殺人,然實為自保,情有可原,着回府自省,杖刑枷刑便都免了吧。”
樓淩如釋重負,人都傻了,還是延慶拉着她叩首,方恍然道:“臣……臣女叩謝太子殿下!”
王若芙卻沒松懈下來,她扣着書案邊沿的手越來越緊,指節甚至泛白。
蕭頌即刻揮退衆人,“找軍醫來。”
延慶帶着樓淩退下,林世鏡卻沒走,他蹙眉上前,喚了一聲:“芙妹?”
王若芙沒有聲音。
隻有蕭頌看見,她慘白的臉色,也隻有蕭頌聽見,她壓抑到極緻的一聲低吟。
“疼……”王若芙氣若遊絲,“蕭子聲……”
沒來由地,蕭頌心尖被針刺了一下。
林世鏡單膝跪下來,靠近王若芙,卻被蕭頌搶先道:“别動她,傷口滲血了。”
透過那件天青的寬大披風,蕭頌視線從脖頸一路穿進去,隐隐看清她腰側的一片血紅。
林世鏡駭然,才要說話,蕭頌的親衛又闖進來,抱拳道:“聖上請林二公子入帳。”
“什麼事?”林世鏡忽然失了耐性。
親衛道:“您救二殿下有功,聖上與皇後殿下召您受嘉賞。”
林世鏡不動,他伸手想碰王若芙,但王若芙搖搖頭,忍着疼對他說,去吧。
一切都落入蕭頌眼底。
他偏過頭,軍醫恰好入殿,林世鏡卻不得不聽诏離開。
軍醫為王若芙止血,這次她是清醒的,清醒地感受到軍醫按壓她傷口的力道,疼得死死咬住下唇卻依然無用。
蕭頌沒有避開,隻是轉過身去。
王若芙咬死了不肯叫出聲,口齒間嘗到微弱的血腥味,渾身都疼得發抖。
不知生不如死了多久,軍醫才松開手,纏上一層嶄新的厚厚布條,“姑娘,血已止住了。”
王若芙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蕭頌轉過身看她。
他依然是那樣肅穆,像一泓冷冽的刀光,“死者姓荀,名襄,朝廷五品。”
王若芙嘴角扯出一個笑,“所以呢?”
“所以樓淩要受罰。”蕭頌道,“朝廷五品官員為何要刺殺公主,受誰指使抑或與誰勾結,這些都要一一盤問清楚。但樓淩殺了他,許多事都不得而知了。”
王若芙定定看着他,恍惚回到了從前,她不怕他,更不會費盡心機躲開他。他們本是世間最親密的人,愛和恨都痛快坦言,愛之深要讓你知道,恨之切也要烙在你身體裡,刻進你心裡。
她說:“如果昨夜延慶公主在帳中,樓淩今日是不是就是大功臣了?”
蕭頌沉默。
王若芙繼續道:“‘失手殺人’與‘誅殺刺客’的差别,隻是蕭姓子孫在不在場,對嗎?”
蕭頌沉了臉色,“王若芙,方才的話你知我知,出了這座帷帳,不要說給第三個人聽。”
“你還是這樣。”王若芙笑着搖頭,“倘若我說給别人聽呢?太子殿下會殺了我嗎?”
蕭頌皺眉,“我若要殺你,早不止這一個罪名。”
他步步逼近,“重傷昏迷的時候,你還記得你叫了誰的名字嗎?”
王若芙轟然一震。
她倏地仰臉看蕭頌,雙拳死死攥緊了。
“夢呓騙不得人。”蕭頌神色複雜,“我若想為你安上罪名,直呼太子名姓,已算得上大不敬。”
王若芙雙手撐在書案邊沿,痛到極緻站不住要跌倒的前一刻,蕭頌伸臂接住了她。
他兩臂徐徐收緊,将她攏進玄色披風下。
“為什麼呢?”蕭頌低聲靠近她耳邊,“蕭子聲對你來說,是誰?你早就認識我了嗎?”
王若芙仿佛一瞬間溺進去了,這身玄色披風陪了蕭頌很多年,浸滿了他身上獨特的冷冽氣息。
太熟悉了。
很多個清閑的下午,她蓋着這件披風,在東宮的美人榻上睡着了。
但現在,這仍是一件嶄新的披風,屬于十八歲的蕭子聲。
王若芙閉上眼睛,對我來說,蕭子聲,
是一個很難忘的仇人。
“你害死我了……”王若芙低聲道,“但你什麼都不知道……”
多不公平。王若芙懷着滔天的絕望的恨,所有的情都浸在血裡呈給他了,可眼前的蕭子聲才十八歲,什麼都不知道。
蕭頌渾身驟然一僵。
小鳳凰山的雪還在下,風還在刮。
樓淩被蕭頌親衛押回洛陽,延慶終日在二殿下帳中守着,蕭頌領金吾衛日夜巡查,帝後端坐萬人護佑的金帳……
各人有各人的去處。
王若芙獨立溪邊,看着溪水裡自在的遊魚,遠山紫在她手邊,但說要為她叉魚的人已經不在這裡。
身旁有腳步陷入厚雪的細碎聲音。
王若芙轉身,果然是林世鏡。
“聖上與皇後殿下不是要嘉賞你嗎?”她問他。
“走個過場而已,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林世鏡走到她身邊,與她并肩,“還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