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晚,霞光逸散,墨色的夜幕迫不及待擁了上來,新月如彎刀,色調冷得過分。
蕭頌踏進千秋殿時,今上正立在半掩的紗窗前,獨對冷月。殿内燈火幽微,今上神色隐在暗處,蕭頌看不見,也猜不得。
不等他行禮,倒是今上先開了口:“你母後早早來報,說你挪了個女郎住進章華殿,說說吧,姓甚名誰,哪家的人?”
蕭頌并不遲疑:“太原王氏恒國公府一支的第三女,王若芙。”
“哦,林栖池的未婚妻。”今上笑了一聲,“所以王氏與林府婚期在即,你這會兒打算怎麼跟人家交代呢?”
說罷也未讓蕭頌回答,明黃龍袍兀自從月色裡走到宮燈下,隐隐照出一張工整得仿佛從曆代帝王畫像上拓下的面龐。
今上随意執筆,在未完的山水畫卷上落下一筆,墨痕淺淺,恰好隔斷一座連綿的山脈。
他隻道:“讓你母後休拿這些姻緣小事來問朕了。你若能說服王氏與林府,那就允你納了王氏女。總之,一切在你。”
蕭頌躬身道“是”,随後徐徐退出千秋殿。
他早料到今上的反應。崔貴嫔伴君二十年,一朝東窗事發,照舊被随意棄絕。殿門落鎖,仿佛崔妃從未出現過。
後宮之内無大事,何況一個女郎。
蕭頌若是擺平林王二府,不教他們因此生出怨怼來,天子便不會吝啬那封為東宮納妃的诏谕。
甫一穿過千秋殿的長廊,親衛就迎上來,壓低聲音禀報。
蕭頌一聽,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确認道:“他候在府上?”
親衛颔首:“是,已候了半個時辰有餘了。”
蕭頌垂眸沉吟片刻,“宮門尚未落鎖,今日就回青金巷吧。”
青金巷太子府邸,林世鏡負劍立在階前,冷冽月光從他頭頂照下來,映出一道蕭索的影子。
蕭頌一如往常走過去,帶笑道:“怎的拜訪我府上還要帶柄劍?倒像尋仇來了。”
林世鏡不疾不徐道:“我是不敢尋太子殿下的仇,殿下怎就偏要找我的事?”
蕭頌引他入府,叫來一壺君山銀針,待婢子為林世鏡斟滿,方道:“栖池,我今日學學你的風雅,請你喝盞茶,手藝粗糙,還麻煩你見諒。”
林世鏡看也沒看,順手将一柄細劍擱在桌上,把蕭頌遞來的台階生推了回去,“臣擔不起殿下一句‘麻煩’。臣如今最大的麻煩,就是殿下給我找的。”
蕭頌目光落在遠山紫上,從自在秋來将王若芙帶回章華殿後,這柄劍就被他的親衛送回了恒國公府。如今又回到林世鏡手上,想來是恒府與林府已經私下商量過了。
“我們也不必在這兒說什麼場面話。”林世鏡直言,“四月初十是我的婚期,不該是太子殿下請我喝茶,該是我請您喝喜酒。”
蕭頌靠着椅背,沉下眉目,“你非要辦這個喜事不成?”
林世鏡不再跟他迂回,反問道:“殿下非要毀了這樁姻緣不成?”
氣氛一時僵持。
過了半晌,蕭頌方道:“栖池,這回算我欠你,但王家女郎,我暫時不能讓她出宮。”
林世鏡忽地笑了,他站起來,将遠山紫拿走,“好,那我隻能去聖上面前,讓他辨個是非了。”
蕭頌蹙眉,也站起來,“林栖池!”
林世鏡腳步不停。蕭頌在此刻才知道,他以為能憑借與林栖池幾年同窗舊誼,換得林栖池的點頭。可明顯事與願違。
他不會放王若芙出宮,林世鏡也不可能棄了這樁姻緣。
章華殿的燈火永遠是幽暗的,淡淡地撲在巨大的屏風上,映出一隻尾羽璀璨的鳳。
那鳳尾極長,密密的金紅羽毛堆成寬大的裙裾,随着珠履輕移,曳動到了王若芙眼前。
她恭敬拜下,叩見皇後殿下。
她被送進章華殿的第一個夜晚,崔皇後低眉看着她,高高在上的姿态,幾乎與蕭頌全然一緻。
“我倒沒想到,第一個送進我殿裡的女郎是你。”崔皇後緩緩道,“還是子聲親自送進來的。”
王若芙直直跪着,并不答話。
崔皇後問她:“你知道暫住章華殿意味着什麼嗎?”
警示般的語氣,輕視的神色。王若芙心間一派平靜,她當然知道,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自知沒必要與崔皇後解釋什麼,隻語氣平淡道:“知道。”
崔皇後又問:“你身負婚約,不日就要出嫁,你也知道嗎?”
王若芙颔首,仍是那句,“知道。”
“哼。”崔皇後忽地拂袖,寒聲道:“子聲如今是膽子大了,同窗的未婚妻也敢不管不顧地往章華殿裡帶,當東宮是人人都能進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