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佳期已許,奈何天意不眷。但以此信為憑,自今起兩相離絕。山高水長,盼君休戀前事,另覓良緣,再得佳偶。妹若芙親筆,甲午年四月初七。”
薄薄一張紙捏在手裡,翻來覆去看過好幾遍,四角都被捏軟了、揉皺了。
林世鏡怔怔看過每一個字——無一不是王若芙的筆迹,他幾乎摸遍每一橫、每一撇,盼着有哪個不起眼的角落露餡,證明此信并非她親筆。
然而最終沒有。
兩相離絕,休戀前事。
筆畫勻淨、行書輕盈、筋骨内涵,實實在在出自王若芙筆下,且并非潦草倉促寫就。
她是認認真真地,寫下這一封離絕信。
林世鏡長久失語。
直到信紙飄落,他才驚覺手這樣抖。
是被蕭子聲逼迫的嗎?分明去歲冬日,她還要他早一些來送聘禮。
他獵的那對大雁活生生放在丹玉泉的竹屋裡,等着成婚後領她去看。就是怕死雁不吉,活雁擾了恒府清靜。
是她本意嗎?林世鏡不住地想,王若芙身上諸多無奈林景姿都同他說了,他知道她為樓淩的事與樓家對立,如今也知道了崔貴嫔與延慶公主失勢的宮闱秘聞。
他自然可以騙自己,一切都是太子殿下一廂情願,做臣子的無力反抗。
可真的嗎?
帳中王若芙看向蕭頌時,不自覺流露的悲哀,從來沒出現過的濃烈情緒,一一都落進他眼底。
不是假的,王若芙與蕭子聲有舊,不是假的。
林世鏡剜心般反複想着。
幽深的長廊,瘦冷的月光,一張薄薄的、被揉皺的信紙飄進中庭,風一吹,差一步就要滾落鋪滿蓮葉的小池。
林世鏡随意在池沿坐下,袍角浸了水,洇出一片近墨的深藍。
他想他該早些告訴王若芙,蓮華池不是初見,他早早見過她,見過恒府角落裡偷偷撥弄山茶的女孩子。
正青的衫,法翠的裙,青蔥少女似一支碧色的蓮蓬。
林世鏡才在正廳裡見過她,在景姿姑母身邊,端正地為王崇祝壽,一舉一動都是淑女姿态。
但眼下,她卻随意倚在牆邊,百無聊賴似的将那株山茶撥來撥去,也不知嘴裡喃喃些什麼,隻能看清她神色生動得很。
彼時山茶花開到陌路,她撥動一下,整朵花便突然落了下來,她忙伸手去接,淺粉的花朵嬌豔欲滴,躺在她的掌心。
林世鏡不知她接住山茶花的那一刹在想什麼,隻看見她試探着、慢慢地撚花擡手,将那沾了雨水與風塵的茶花簪在發間。
發髻梳得一絲不苟,每一支钗都有它擺放的位置,這一身青翠,是精心搭配過的,屬于太原王氏的女兒“合适”的裝扮。
淡粉的茶花瓣已有些枯老,末梢泛着絲縷黑黃,不該出現在“淑女”的身上。
但那一刻,她忽地偷笑,嘴角一個很淡的弧度,似是滿足,又似是笑自己幼稚。
林世鏡眼裡,這個悄悄簪了一朵枯敗茶花的女孩,與堂前姿态端正娴雅的女孩,似乎漸漸重合起來。
景姿姑母手段嚴苛,想來她作為恒府的女兒,也隻有在偏僻的角落,在無人得知的這一時半刻裡,用一朵茶花破壞掉這身“該有”的妝扮。
可林世鏡見過若薔,同樣在林景姿手下長起來,若薔卻可以不加掩飾的自由天真。
若薔也不喜歡林景姿的嚴苛,也會被拘在書房裡讀書習字,但她不會害怕,因她到底與林景姿血脈相連。
所以若薔可以随意抱怨,讀書的日子太無聊,一點都捱不住。
而王若芙根本不會搭腔,因為林景姿公正的行迹,是對她這個非親生女的恩賜。
林世鏡見過她的小心翼翼,所以不願留她一人在蓮華池茫然無措。
話又說回來,蓮華池那日,她神色間惶然的痛,又是為什麼呢?又是因為誰呢?
這一切的前塵,一切的疑惑,林世鏡總是想,沒關系,不急的。待到他們結成伴侶,王若芙總會慢慢信任他,總會有願意和他剖白的那一天。
真相不該是逼問出來的,王若芙自己願意說,他便聽,她不願意說,他便等。
隻是現在大約等不到了。
佳期雖許,佳人難期。
空餘一紙剛落了名的燙金婚書,寫着“琴瑟和鳴,永以為好。”
不是和他了。
朱紅婚書、泥金字迹,擺在昏暗的殿裡,被宮燈幽幽地照着。
王若芙指尖輕輕撫過金粉的筆畫,指腹劃過淡淡的凸痕,字迹清峻勻衡,筋骨風流,是林世鏡親手寫就。
他寫,花好月圓,永結鸾俦。
到底落空了。
她将一封離絕信送入林府,他又将婚書送進章華殿任她處置,一來一回,兩不虧欠。
王若芙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期待過嗎?似乎又是有的。
但似乎那封期待的歸屬,又不是林世鏡,而是她的另一種人生。
她心裡有些空,神色也已麻木,想将那封婚書扔進宮燈裡,讓它被火燒個幹淨,可最終又沒有。
這是最後的證據了,證明她差一點點逃脫上一世的命運,證明她曾無比接近另一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