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數月再踏入青金巷太子府邸,林世鏡心緒已平和多了。他上回孤身提着遠山紫闖進來,三兩句後不歡而散,今日卻能與蕭頌對坐書案,細品一盞湖州紫筍。
一場秋雨一場寒,尤其是莊重森嚴的太子府,風過樹梢的聲音都透着股涼意。
親衛侍立兩旁,像是一排排栽種的柏樹,終年紮根在這座府邸裡,一人一下的東宮太子來了又去,但太子府的一草一木永遠守在這裡,履行着保護與監視的責任。
蕭頌平靜道:“還未來得及賀你新婚,栖池。”
林世鏡語氣比他更淡,“殿下客氣了。”
一來一回,氣氛倏地冷了下來。
林世鏡像察覺不到一般,自顧自喝茶。
今日蕭頌在下朝路上攔下他,請他到青金巷一叙。其實林世鏡與蕭頌自幼同窗,本是太子府邸常客,林家父子在廟堂之上也是鮮明的東宮派别。
但堡壘也并非堅不可摧,偏偏蕭子聲強硬地将王若芙困在章華殿,緻她無奈錯過了四月初十的婚期。
林世鏡知曉他們有舊,卻不想問為什麼。
蕭頌偏要他知道,偏要他問,偏要把與王若芙那隐秘的過往撕開來,教林世鏡後退——看吧,即使你們締結鴛盟,王若芙夢呓的名字依舊不是林栖池。
隻聽太子殿下用一貫嚴肅的語氣道:“你不覺得她很奇怪?”
林世鏡神色從容,“奇怪在哪兒?”
他并非嘴硬,他隻是覺得芙妹什麼模樣都合理。
她和蕭子聲糾纏不清嗎?也沒有。她其實一直在逃,她一直面對的、想要去的方向,是林世鏡。
這還不夠嗎?君子論迹不論心,王若芙全身心地依賴他信任他,他們是一對再和諧缱绻不過的夫妻,那他何必再介意,何必再強求。
愛濃恨深都是很累的,王若芙累過一次,林世鏡想,那她這一次能随心所欲地活就好了。
蕭頌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也許很久之前我也和她有緣,但被我自己斬斷了。”
林世鏡亦是默然。他從來猜不透這個故事的原委,不知為什麼王若芙會用那樣濃烈的眼神看向蕭子聲,也不知她夢中喚過幾次蕭子聲的名字。明明她還那麼小,才十五六歲的年紀。
他隐晦地問蕭頌:“你從前見過她嗎?”
蕭頌笑了一下,那笑很複雜,意味深長,卻又是落寞的,“除去夢裡,幾次而已。”
林世鏡蹙眉。
蕭頌又道:“我沒有騙你,栖池。我當真與王若芙見過幾面而已。什麼前塵往事,好像隻有她清楚記得。”
親衛被太子殿下差遣去取給林世鏡的新婚賀禮。
沒了身後的人,蕭頌說話時似乎清晰了些,“我有時覺得,我和她的故事切切實實發生過,隻是不在現世。”
他難得露出迷茫的神色,“聽起來太玄了,但好像真的是這樣。你若有機會,問問她吧。”
“沒什麼好問的。”林世鏡道,“也勞煩殿下,往後不必再同我說這些了。”
蕭頌疑惑:“你不想知道事實真相嗎?”
“不想。”林世鏡答,“想追根究底的人,是你,子聲。”
他向後靠上椅背,懶倦的姿态,看天上的雲遮住了太陽,又看秋日的涼風打落了黃葉。
一切變幻,自有因果。
他隻要知道今天是陰天,秋日風很涼,和王若芙是他的妻子,就足夠了。
何必追問前塵。
林世鏡又道:“你對她的這些猜測,沒有與旁人說過,是嗎?”
蕭頌答:“自然。否則她必然身陷險境。”
一個帶有奇怪的記憶的人,一個似乎經曆過不一樣人生的人,足夠被寫進神鬼志怪的故事裡,而後被當作瘋子沉塘。
過了很久,直到那個親衛又要走過來,蕭頌才很輕聲地對林世鏡說了句什麼。
而林世鏡向來從容的神色猝然變了。
匣子裡裝着鸾鳳花冠,鳳頭銜一串玉白色的珍珠。蕭頌将匣子合上,鄭重遞給林世鏡。
“賀你與阿芙新婚。”他道。
林世鏡回到潇水巷時,王若芙已經在“三徑風來”的牌匾下等着他。他正要掀簾下馬車,王若芙卻攔住他,“哎,不是說去丹玉泉嗎?不用下來了,我上車就走吧。”
林世鏡低頭看自己一身朱紅的官袍,無奈道:“換身衣服吧。”
王若芙這才發現,有些失落道:“哦……那你快點。”
“這麼急?”林世鏡淡笑看她,一身清淩淩的水綠裙子,銀白的絲帶束起柔韌的腰,上頭還懸了一塊麒麟玉,垂着柔藍色的流蘇。
與他腰間那塊鸾鳥形狀的玉,恰是一對。
林世鏡心頭陰郁掃了一半,很快換好衣服,而後撥開王若芙重疊的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從潇水巷到丹玉泉九十餘裡,馬車悠悠晃了接近兩個時辰,到那座竹林環繞的小院時,已是接近黃昏。
此處與去年來時已大不一樣了,原本潦草搭起來的小院子現在已換成精巧的閣台與遊廊,依着矮山錯落而建,竹林掩映一眼泉,俨然是一座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