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雁嘶鳴着飛遠了,留下一痕暧昧的掠影。風聲纏綿過樹梢,拂落一片竹葉,恰好掉在王若芙鎖骨深深的凹陷處。
竹葉落下的地方很癢,漸漸燙了起來,裹挾着木芙蓉香氣的風帶她從秋走到春,化成倒映桃花的三尺水。
林世鏡做什麼都是從容地、慢悠悠地。
她閉了很久的眼睛慢慢睜開,逐漸清晰的視線裡,枝頭的早梅開了,露出白玉一般的花苞,帶着寒氣的清香鋪天蓋地,做掩在她身上無形的薄衾。
這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黃昏。
王若芙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隻是水翻浪湧,她在浮沉中掌控,在林世鏡後背上劃出鮮濃的血。
她下意識冒出一個念頭,藏在心底最深最深處,于是她說,我不想要小孩。
林世鏡摸了摸她散下來的頭發,小心翼翼地将外袍披到她身上,然後抱着她坐起來。王若芙順勢後仰,脊背貼上他胸膛,聽見他渾不在意地說:“不想要就不要。”
他腰上的玉帶散開了,肩膀與胸膛都與她皮肉貼着皮肉。王若芙又伸手去撥那塊鸾玉的流蘇,茫然地問:“真的能不想要就不要嗎?”
她剛剛懷上阿瑰的時候也很小,似乎都不曾建立起過“做母親”的概念。但是聖上很高興、皇後很高興,蕭頌更是開心得癡了,于是她自然而然以為“誕育”是一件喜事,尤其她生下的是太子的孩子。
可是真的值得開心嗎?她未長成的身體被一塊沒成形的肉吸幹了血。懷孕不足三月,遇上一個很冷的冬天,蕭頌觸怒了聖上,她便連夜被皇後叫去訓話,在章華殿坐到兩眼昏花。
她不習慣懷孕,不習慣給人做娘,和蕭頌吵得昏天黑地,他無數次低頭服軟,又是真的理解嗎?
王若芙靠在林世鏡懷裡,有些疲倦地道:“我真的很害怕生小孩。”
“嗯,說了不要,就不要。”林世鏡親她熱燙的耳垂,“向你起誓好不好?”
他總是對她百依百順,王若芙無聲地歎氣,可她竟然也敢相信。
她摘下那塊鸾玉握在掌心,用指腹輕輕地磨着,身子側過一點,坐在林世鏡大腿上,直勾勾看着他,問:“你不會恨我嗎?”
“我恨你做什麼?”林世鏡笑了,“王若芙,你自己才幾歲?”
王若芙很認真,一字一字道:“我是說,不管我幾歲,都不想懷孕。”
林世鏡也正色看向她,似乎怕不夠懇切似的,将她十指攏進掌心,很輕地吻了一下,“舉頭三尺,神明在上,我起誓,一切芙妹不想的,都絕不會勸你、逼你去做。這一生到死為止,你不會有孩子,我也不會。”
王若芙心尖狠狠一顫,她沒有逼林世鏡說那句“我也不會”。
但他就是承諾了。承諾從生到死隻與王若芙一個人。
她死死盯着他,像在看一團很快熄滅的火,“說出口了……就不準背叛我……”
林世鏡雙手捧起她的臉,吻過她眼尾,王若芙才發覺那裡已有一痕水迹。
“要是背叛你,教我橫死,都沒人收屍……”
王若芙匆匆捂住他的嘴,“不許再胡說了。”
她一字一句教小孩似的教他,“你說,你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林世鏡順着她,“好,我平平安安,陪你長命百歲。”
他向她張開雙臂,王若芙閉上眼倒進去,兩行眼淚滾滾,在林世鏡肩窩流成一道暗河。
她想,今生她真的不要林世鏡死。
霞光隐去,月亮升起來。王若芙被林世鏡橫抱進院子裡,他身上披了淡淡的銀光,像一匹若隐若現的絲綢。
她這才遲來感覺到,林世鏡是堅韌的、有力的。他輕松地托起她,像托起一片輕飄飄的雲。他不隻是書案後揮毫潑墨的三元榜首,他也可以一箭洞穿狼眼。
畢竟他後來是兵部重臣,青史留名的江夏侯。
王若芙咬了下他嘴唇,問他:“在翰林院熬滿資曆後,你想去哪裡?”
“哪裡都一樣。”林世鏡鼻尖蹭了下她臉頰,“未必是我能決定的。”
王若芙臉往後退,躲開他,“那你自己就沒有偏向嗎?總不能聖上讓你去哪兒你就去哪兒,那他萬一把你發配南疆戍邊呢?”
林世鏡抱着她轉進屏風,輕輕把她放進溫熱的湯泉裡。王若芙的裙子被他疊得好好的,鋪在屏風後的榻上。
而後他才在池邊随意盤腿坐下,道:“芙妹什麼意見?”
王若芙簡直要翻白眼,“怎麼又問上我了?”
林世鏡很坦然:“無論是留在神都入閣部,還是南下北上遊過四海,總歸是要和你一起的,我先打聽打聽你喜歡哪裡。”
她喜歡哪裡?王若芙忽地沉默。
她在書上看過很多地方,潮濕的西南腹地,蜀道艱險難攀。向北有樓淩在的萬裡大漠,風煙肆橫白骨盈野。東南似乎有廣闊的海,與天相接的碧藍色。向西行,可以勒馬蒼茫雪山之下,天地一道白。
好像哪裡都可以,但不要是神都。
這座城太高了,一道一道門,深得能把她吞噬進去。她在這裡有過太多驚惶的回憶,如果要逃離……但凡能逃離。
王若芙半張臉都沒進水裡,溫熱的水流洗淨了一身膩乎乎,她頭腦暈暈地說:“你就帶我走吧,林世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