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神都郊外雀靈山吹起生冷的秋風,草木翻過身,連排排豎立的墓碑都被吹得好似歪歪斜斜。
王若蘊一身素服,身邊隻跟着一個姚姑,臂彎挎了一籃子紙錢錫箔,慢悠悠地往山上走。
越高的地方,碑立得越稀疏、越風光。
如湯妙光,她隻能在半山腰擁有一座小方碑,擠擠挨挨地,身邊也不知是哪家的妾室偏房,入了地府還得當奴仆,被人壓一頭。
王若蘊的母親謝宓華卻可以被葬入山巅,葬入恒府圍起來的那一片墓園。
謝宓華死的時候她還很小,這麼多年過去,王若蘊對親生母親惟一的印象,便是她的手掌很暖很暖。
王若蘊是謝宓華早産生下的,身體一直不好,多少大夫都說她内裡虛透了涼透了,她也最最怕冷,不管小時候還是現在,總是覺得冬天很難熬。
在漫長的、凜冽的寒冬裡,除去燒得通紅的炭火、冒起來的袅袅白煙、厚厚的裹在身上的毯子之外,最暖最暖的,隻剩下記憶裡謝宓華的掌心。
謝宓華喜歡拿毯子整個将她裹起來,然後将她抱進懷裡,手掌貼着她冰冰涼的臉頰。
這是王若蘊最常做的夢。
但每次醒來,她都無力地發現,她畢竟已不再是那個剛學會走路的幼童,她不能繼續躲進謝宓華的懷裡,甚至不能再見謝宓華一面。
一把火點燃了所有錫箔——王若蘊親手疊的銀元寶,秋風幹燥,火光漫天。升騰的煙霧泛着黑氣,聞着就嗆人。
姚姑年紀大了,不住地咳嗽,“姑娘……往後退些,我來燒吧……”
王若蘊卻輕輕将她往身後帶,“不了,我自己化。”
數不清的銀元寶化成灰,滿天的紙錢像簌簌落雪。
王若蘊在謝宓華墳前磕了三個響頭。
回府後她先去了趟老太太院裡,老夫人正盯着王恪練字,見她進來,囑咐句芒給她斟茶。
“去祭拜過宓華了?”老夫人問。
王若蘊答:“是,剛從雀靈山回來。”
“你要早些說一聲,祖母也好同你一起去。”老夫人一邊糾正王恪的筆鋒,一邊對王若蘊道,“年年都一個人自說自話地去,不告訴祖母也罷了,怎的連你父親都不說一聲?”
“父親祖母都忙。”王若蘊平聲道,“在家中燒柱香也夠了,不必車馬勞頓去雀靈山。”
老夫人頭一擡,叫人把王恪帶到裡屋去。
她擡起茶盞抿了一口,瞥了眼王若蘊那筆直的姿态,脖頸挺着、下巴揚着,一副倔模樣。
老夫人淡淡道:“你心裡有怨氣吧?”
王若蘊移開眼,并不答話。
老夫人舒了口氣,眼見着要長篇大論。王若蘊早早地一福身,“若蘊不打擾祖母,先退下了。”
說罷徑自轉身離開,把老夫人的一番話生生憋在喉嚨裡。
老夫人望着那痕影子,茶盞重重地往案上一擱,滾燙的茶水濺到手背。句芒匆匆拿帕子拭了,又輕聲勸道:“四姑娘還是孩子呢,今天又是謝夫人忌日,孩子心情不大好,也是正常的。”
“我哪兒不知道她的性子?”老夫人哼了一聲,“我是不能任她一直這樣下去。怨天怨地,怨我怨景姿還怨她姐姐妹妹,你說家裡哪個姑娘像她似的?跟誰都不親?養不熟一樣。”
句芒忙又勸:“老夫人何苦動氣?四姑娘脾氣再不好,對咱們家裡是沒有一點不好的。您瞧着她跟林夫人學經營,可比三姑娘學得精多了,東府如今的賬目也好看。”
老夫人默了一會兒,又歎口氣,“行了。但願她隻是脾氣不好,大事不掉鍊子。”
句芒笑道:“那自然。咱們家的姑娘沒有不好的,嫁出去的惦念着家裡,沒嫁出去的也都幫襯着,再争氣也沒有了。”
老夫人又喝了口茶平複心裡那點兒氣,低聲對句芒道:“你尋着空,也去宓華那兒給她敬柱香、化點錫箔,就當我祝她在天上好好的。來世投胎,莫要投進那樣的人家了。”
句芒垂眸應“是”。
一串檀香珠在五指間撥了又撥,珠子碰撞的聲音雜亂無章。老夫人閉起眼睛,想象寺廟裡悠遠神聖、足以洗淨罪孽的鐘磬聲。
風過銀鈴,吹得廊下看書的王若芙一陣瑟縮,忙躲進燒了薰籠的書房裡,尋個角落随意坐下。
蘭苕剝了顆薰籠上烤的橘子,瞧王若芙那落荒而逃進來取暖的模樣,笑道:“你别說,真是一陣風一陣寒,這季節還跑外頭看書,你不病倒誰病倒?”
結果好姑娘一語成谶。當晚林世鏡回來,王若芙就趴在書案上恹恹的,碧山在一旁唉聲歎氣。
林世鏡解了披風走過去,“這是怎麼了?臉色一個比一個差。”
碧山低着頭心虛,“姑娘午間吹了風,眼下有些頭疼,蘭苕去叫大夫了。”
說完她直接退下,單留下林世鏡與王若芙二人。
林世鏡抱臂看着她,“光是頭疼啊?”
王若芙換了一邊趴着,不回他話。
林世鏡就走到另一邊面對着她,盤腿坐下來,掌心貼了貼她額間,還好,不算很燙。
“怎麼病了就不理人了?”他笑道,“難不成還怕我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