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公主這間别業乍一看華貴異常,若要進到假山之後的小院落裡,其實另有一番野趣。
假山之後辟了片田野,種着青翠欲滴的油菜。田野邊上一眼小池,養的不是缤紛多彩的錦鯉,竟是一條條胖胖的鲫魚。角落裡還搭起一間小木棚,雞鴨鵝被養得很好,羽毛泛着油光,就是實在有點吵。
她心生好奇,對陪她逛園子的女官道:“沒想到公主别業還會有這麼一塊地方。”
女官低聲道:“這些都是之前那位驸馬留下的。”
王若芙面色一僵,同樣壓低聲音,“是我說錯話了,大人莫怪。”
女官脾性好,笑笑便過去了,“姑娘不必如此客氣,公主本也不忌諱這些。您且看她還願意留着這園子,便知公主不是那般氣量狹小的人。”
王若芙一怔,回身環視了一圈。整座園子野趣橫生,頗具天然風光,但細看,足下沒有雜草、池水清澈見底,一看便知是派人時時精心打掃的。
為什麼?
高陽公主不是很厭惡桂俨,恨不能更早離絕嗎?
回程路上她把這事兒翻來覆去琢磨了好久,還是沒琢磨明白。于是一回院子裡,王若芙就關了門。
被公文絆住腳步沒能陪她逛園子的林世鏡立刻擡頭,“這是怎麼了?有什麼悄悄話要說?”
他倆關起門來背後講人壞話的時候多了。王若芙再熟練不過地坐在他對面,低聲道:“高陽公主是不是沒那麼讨厭桂俨?”
“說有什麼感情定然不至于。”王若芙又補道,“不過從前我一直以為她恨死了,今日女官卻告訴我公主把桂俨從前辟出來的鄉野園子都留了下來。總覺得不像公主的作風。”
林世鏡微蹙眉,“真的都留下來了?”
王若芙點頭,“你也覺得不對勁吧?”
“我也未必比你更了解公主……”林世鏡沉吟片刻道,“但她是真的很厭惡這樁婚事——起碼她演給我看的是這樣的。”
王若芙想了一下,又道:“她眼下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也真是難猜。”
她的家族、她的母親與妹妹的命運,到底與高陽公主的“良心”系在一起。畢竟崔氏女眷得活在前,倘若高陽公主背棄盟約,那王若芙手上也沒什麼能威脅她的。
果然跟天家做買賣永遠是賠錢生意。
若芙神色略有些凝重,“我是隐約覺得,讨厭這樁婚事,和厭惡桂俨,是兩碼事。”
林世鏡接道:“桂俨我不熟,不過聽人說他脾氣還可以。神都子弟都擡着下巴看人,桂俨出身鄉野,還能得他們一句好話,想來應當是個不錯的人。”
說到這兒,他忽地頓了一下,良久方道:“有些事……是我做錯了。”
他襄助高陽公主離絕,最終導緻桂俨成了“罪臣”。
“源頭在我。”王若芙雲淡風輕把他的愧疚接過來,“倘若我有能力自救,你也不必這樣。”
她自然而然移開話題,又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似乎高陽與帝後——甚至子聲,都早有矛盾。”
也許不止是從蕭頌上位,要對舅族動刀開始,也許從高陽被賜了一樁無法拒絕的婚事——不,更早,從蕭頌作為蕭令佳的弟弟出生開始,高陽與天家的分歧便産生了。
這些幽微的心思,林世鏡沒經驗,王若芙卻能敏銳地察覺到。
崔皇後眼裡的高陽公主,在是她的親生女兒之前,更是太子殿下的“附帶品”。
蕭令佳永遠要無條件站在蕭子聲那邊,為了蕭子聲登臨帝位付出她所能付出的一切。
無論是親姊還是妃妾,其實都一樣。
說完這些,林世鏡看着她的目光愈發幽深了,良久他方道:“……你說得對。依照高陽的性子,比起恨桂俨,她應當更恨自己不能做主,一生任人擺弄,成為親弟的附庸。”
王若芙正色道:“所以日後要确保她遵守我們的契約,還需得從她的心思入手。我得再想想,怎麼跟她動之以情……”
他看着凝神細思的王若芙,她沒有注意到,林世鏡神色凝重而複雜。
他想,那你的從前呢?也是獻出自己的血肉給蕭頌鋪一條登基的路嗎?
你輕飄飄地談起高陽,難道不是從她身上,看見了當時作為“附屬品”的自己嗎?
但這些血淚,王若芙再提起時,已是面不改色,隻将它們當作謀算人心的工具。
林世鏡悄悄歎了口氣,展臂過去抱她。
王若芙順勢依在他肩頭。窗外最後一縷晚霞消散,月亮升起來了。
冷月映窗,高陽随意坐在地上,低頭看地上的一縷朦胧白光。酒壺酒盞歪七扭八倒在她周圍,高陽渾不在意,自斟自飲。
她醉意醺然問女官:“好像聽見了什麼聲音?”
女官早已習慣,“殿下聽錯了。”
高陽愣了,半晌一笑,“是,聽錯了。這裡一到夜裡,連狗都不叫,安靜得像個墳場,哪兒來的什麼聲音。”
女官面露不忍,想伸手扶她起來,“殿下,夜深了,您安置吧。”
高陽被攙着站起來,斜倚窗框,抱臂笑道:“林栖池為了他家妹子有求于我,還知道正月初三是我生辰,特地做人情送了我個佛公。你瞧瞧,我親爹親娘根本都不管我回不回去過生辰。”
一段細細的月光被她捏在指尖,高陽幽幽道:“我已在别業待了整整七個月……”
七個月,崔皇後沒來一封信。
高陽居然覺得,這不是很正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