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緩緩走到書案前坐下,明黃的寝衣于他都顯得累贅了。他聲虛氣短,道:“你可知我為何召你來?”
不等崔慈音回答,他便道:“崔慈音,我已大限将至了。”
崔慈音面無表情,“聖上萬歲。”
聖上直視着她,忽道:“你當真可笑。”
他今日難得神思清明,又道:“你明明盼着這一天很久了,還裝什麼?”
“聖上若要這麼說,當真折煞臣妾。”崔慈音目光落在青磚的神龍穿雲紋樣,“聖上與妾夫妻一體,聖上所盼,才是妾之所盼。”
聖上不再多說什麼,隻将書案上的一幅明黃卷軸展開,喃喃念道:“朕之長嫡,天禀英姿,質性明睿……”
既有謙恭孝悌之德,更兼宏偉通達之量。今授之以皇太子冊寶,正位東宮。惟望爾智以容善,仁以愛人,戒驕去矜,親賢遠佞。承先祖之賢德,啟後世之長明,永保國朝昌隆之福哉。
那聲音漸漸弱下來,念到最後,不時伴随着一兩聲虛弱的咳嗽。
崔慈音鐵鑄一般的莊重面孔終于有所動容。
“這是十年前,冊封子聲為皇太子的诏谕。”聖上緩緩道,“慈音,當時你在我身邊,我和你一起把這封诏谕交到了子聲手裡。”
“那時,我就相信,我這一生再不會有比子聲更好的繼承者。”
崔慈音仍記得,那是春日裡的一個晴天。将将十歲的蕭頌已然脫了稚氣,一舉一動都是太子典範。
他從來都無愧于诏書上那句,天禀英姿。
聖上又徐徐道:“我知道,我資質不過足夠守成而已。但幸而,我給國朝帶來了子聲。他會是繼聖祖之後,又一個垂範千秋的明君。”
他對崔慈音道謝。
國朝的君父,掌權十餘年的皇帝陛下,對自己的發妻道了一聲謝。
崔慈音幾乎疑心自己聽錯。
“聖上……”
“慈音。”聖上打斷她,“你我成婚二十二年了。我能登上這個位置,你功不可沒。”
他并非正嫡所出,彼時三王相争,他之所以能勝,是借崔慈音與崔氏之勢。
但是便如聖祖借王謝之勢鞏固國本,最後又逼退王謝一般,崔氏,也到了它該退出的時候。
帝後無聲對峙着。
不知過了多久,崔慈音方道:“聖上再怎樣對妾說好話,大局也已由您定下。您與子聲才是一條心。”
而她到底已經被隔絕千秋殿外。
“同我下盤棋吧,你執黑子。”聖上咳了兩聲,“記得你從前總是赢我。”
黑子勢如破竹,白子節節敗退,壓倒性的圍追堵截之後,形勢卻忽然急轉直下。
聖上遲遲不下,末了将手中白子一扔,錯亂整張棋盤。
“你是看我快要死了,來可憐可憐我。”聖上笑道,“分明都要赢了,非要一讓再讓。果真我到底還是要輸給你……我其實一直都不如你。”
崔慈音有着最敏銳的嗅覺,她幾乎可以預判國朝所有的風向——哪怕是聖上,也不得不承認。
“從前赢的再多,現下也要輸了。”崔慈音淡淡道。
聖上心知她隐晦的暗示,收攏棋局,“抱歉,慈音,但我始終姓蕭。”
“免了。”崔慈音攏了攏衣袖,眉目冷然,她終于不再是那個佯裝恭謹的皇後。“若非你總是視而不見,宮裡也不至于隻有子聲和領兒兩個孩子。”
聖上神色微怔,崔慈音卻很從容。
“你真要想約束我,楊妃就不會落胎。”
崔貴嫔之所以倒台、楊妃之所以落胎、崔慈音之所以屹立多年不倒,背後都是一國之君的縱容。
聖上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竟然柔和,而挫敗。
“也許吧。盡管我曾經猶豫過。”
盡管為了制衡章華殿,他扶持過崔妃、寵愛過楊妃,好像忽視了與他共度波谲雲詭的發妻。
但最終最終,在他生命的末端,在最重要的繼承人抉擇中,他還是給他與她的孩子鋪平了未來的路。
聖上遙望窗外,餘光裡,四十餘歲的崔慈音慢慢與另一道影子重合——
她們那樣像,輪廓都一樣。
隻是過去的崔慈音還會對着他真心的笑、真心的發脾氣。
時過境遷了。
聖上釋然一笑。
“我們的孩子會坐好這個位置,對吧?”
崔慈音很久很久都沒有回答他。
慢慢地,他握不穩手中的棋子。
慢慢地,他眼前看不清,耳朵聽不見。
清脆的“當啷”聲接連響起——
三百六十一顆棋子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