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若芙很坦然,連表情也沒變,似水的多情旖旎中透出一股驕氣來,“我想去神都之外看看。”
林世鏡從她口中得到答案——明明早就知道了,為什麼心裡還是像空了一塊。
他啞着嗓子,垂死掙紮,“可以,我現在寫自請調任的奏章,你想去哪兒?西北?還是南邊?你去哪裡我和你……”
“林世鏡。”王若芙平靜地打斷他,“我沒有要和你一起。”
她猶嫌不夠似的,“我一個人走。”
林世鏡仿佛沒聽見,徑自走到書案邊上,磨墨起筆,一個不慎,濃黑的墨甩到天青的衣袍上,暈開一大片污漬。
他手腕顫抖得握不住筆,哪怕稚童時期也沒寫過這麼不堪入目的字迹。
臣林世鏡,重任在肩,夙夜難眠,恐無力勝任。特自請外任……
王若芙抽走他手裡的筆,“别寫了,沒用的。表兄,你難道不清楚嗎?我們不是同路人,早晚是要分開的。”
從你殺死崔靜瀾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注定,不會在一起了。
林世鏡望着她,像望着一塊千萬年不會融化的冰。
他輕聲地,近乎乞求,一定要這樣嗎?
王若芙點頭,她舒了口氣道:“表兄。我并非一時興起。很早很早,鄧閣老就告訴過我,我想要的自由,聽上去天高海闊,實際很狹窄。”
林世鏡慢慢地握住她的手,摩挲她掌心那道長長的疤痕。
王若芙接着道:“閣老說過,天地浩大,不該浮在天上看,該落到地上,甚至落到泥裡。”
“可那樣太危險了。”林世鏡五指卡進她指縫裡,緊緊扣住,“你哪怕等一等我,民生疾苦人間險惡,我同你一道去看一道去查……”
“不是的,我不能帶你走。”王若芙搖搖頭,“你要留在千秋殿覽盡天下,你是做決策的那個人。我要做的和你不一樣。我該入深山之間,溯惡水之源,去聽每一個人的苦。你見了乾坤,我就去憐草木。”
天下之大,林世鏡在最高處把握着國朝的興亡,那是他最該在的地方。
但王若芙無意效忠廟堂,因為蕭頌的決策、林世鏡的決策,看重的是宏大的方向和期望的未來。而她想看看,具體的、細微的人,撫摸每一株草木、瞥見每一粒塵埃。
那是她的道。
王若芙靠在他肩上,輕輕地抱着他,“我不是要離開你。我隻是……隻是不能一生一世活在另一個人的羽翼之下。”
林世鏡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離開神都,獨行千裡,清掃國朝每一處幽暗的角落,去拯救一個個具體的人——而非軍報公文上的數字。
王若芙有她自己的理想。因為她深知高處的人向下看,隻能看見被雲霧遮住的人間。
可是撥雲見日又要經曆多少危險?西南有毒瘴,山林有野獸,哪怕行走在平坦大路,都會有意想不到的天災。
餐風露宿風吹雨打,林世鏡又怎麼能放心?又怎麼能任她去?
“我知道。我……我從沒想過不讓你去……”林世鏡攬住她,“可深山之間惡水之源,你要面對多少?除了天災還有人禍。朝廷力所不能及之處,我又該到哪裡去找你?”
“我便是要将朝廷的力不能及,統統變成力所能及。”王若芙溫柔而決絕,“世鏡哥哥,你去神武門對抗羽林衛的時候、樓淩去西北投入神光軍的時候,不都是刀尖上行路,随時會丢了性命嗎?”
林世鏡默然。
王若芙繼續道:“你可以,樓淩可以,為何我不可以呢?”
“但我怕你死。”林世鏡忍不住道,“就像你怕我死那樣。”
王若芙驟然頓住了。
“我們費了這麼多力氣,總算保全了你的家人。我……我也總算留住你了,改寫了你的命數。可如果最終你還是死了,那這一切意義何在呢?王若芙,你不是說了嗎?陪我長命百歲……你不記得了嗎?”
林世鏡眼睑泛紅看向她,又問了一遍,“……你不記得了嗎?”
王若芙冰涼的手捧住他雙頰,“我記得,我都記得。”
林世鏡無力又頑固地抓住了她,“那你不要走……”
王若芙喉嚨澀得說不出話。
不要走……可是她留在神都,又能怎麼樣呢?
因林世鏡的功勳獲封诰命嗎?他日後巡查南北征戰四方,她隻能在三徑風來惴惴不安嗎?
她不要這些。
“如果我一直等你,一直和你在一起。”王若芙輕輕閉上眼,“那三徑風來于我而言,與昭陽殿何異?”
你又與蕭子聲何異?
林世鏡啞然失聲。
“公子,千秋殿急召!”
小厮不敢進來,隻在門外提高了聲音喊道:“說是北境之事!聖上讓您立刻入宮。”
王若芙輕輕推開了他,指尖碰到他頸上挂着的長命鎖,忽地頓了一下。
她本想硬下心腸讓他快走,可一想起那夜他如何珍重地戴上它,便舍不得再說重話刺他。
林世鏡放不開她,交纏的手分開了,又黏到一起,他輾轉地眷戀她的手背、指尖,直到門外催了又催。
王若芙踮腳吻了下他臉頰,溫聲道:“去吧。”
林世鏡離開時悲觀地想,這句話今日是王若芙送給他,來日,是不是他就該用這句話送别王若芙?
他回頭看了一眼,一道單薄的影子映在繡滿山水的屏風上,燭火顫動間,飄搖,但靈動。
時至仲夏,碧山邊給王若芙磨墨,邊唉聲歎氣,“北境出了多大的事啊,公子都早出晚歸幾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