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
“停刑!即刻停刑!”
衆人回身,遠處,一匹快馬飛馳過玄武大街,行人紛紛避讓。馬上人鬓發花白、身材佝偻,正是已告老還鄉多年的閣部首臣——鄧遺光。
齊策腿又一軟,天菩薩,這是把神仙都請下凡了!
這刑是行不行了!
聞得馬蹄聲止于龍淵潭畔,林景遠方松了一口氣,他直直向前倒去,驚得衆人手忙腳亂扶住他。
“林大人!林大人您沒事吧!”
林景遠撐着一口氣站起來,“無……無妨……”
刑台之上,蕭頌半眯着眼睛,那視線裡仿佛有利箭,威懾天下的帝王之氣,刺得人根本不敢直視。
延慶坐在一旁,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萬衆矚目之下,鄧遺光翻身下馬。
“老臣鄧遺光,攜高祖密信來遲!此案尚有隐情,懇請聖上刀下留人,會同三司再審!莫要使無辜者蒙冤啊聖上!”
孔雀台内,王若芙含着半片人參,她疼得近乎意識混沌,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死死握着來人的手腕,語氣虛浮問:“……來了嗎?”
高陽回握她的手,“來了,都來了。你别怕,你哥哥把該請的人都帶到了!沒事了,沒事了啊。”
王若芙終于卸力昏死過去。
“太醫何在?!女官!即刻傳所有太醫到孔雀台!”高陽失聲吼道。
太極殿從沒像此刻這般死寂。
齊策眼觀鼻鼻觀心,頭頂是聖上與安國長公主,左邊是王氏一家死刑犯,右邊是被迫旁聽朝野秘聞的諸卿。
半刻前,鄧遺光攜先祖密信現身刑場,聲稱此案内有隐情。當着萬民的面,誰都不敢說一句不查。
但鄧閣老又請聖上揮退百官,隻留閣部幾位老臣并樓淩、齊策、林世鏡幾位新秀入太極殿,既是旁聽,也是見證。
林世鏡因眼疾在三徑風來休養,月餘從未露過面,哪怕今日行刑也未曾到場。
老師有命,小林大人莫敢不從。不出小半個時辰,眼前蒙着白布的林栖池便在内侍指引下走進千秋殿,先跪在正中,叩見皇帝陛下。
而後頓片刻,略有些茫然道:“老師……”
鄧遺光上前半步,扶他起身。
“既已人齊,老臣今日,便将先祖密信交予聖上。望聖上看過之後,再行決斷。”
鄧遺光依次展開密信,呈遞蕭頌案頭。蕭頌目如寒星,凝視他幾息,方徐徐接過那幾張陳舊泛黃的紙。
延慶在一旁,瞥見信紙末尾一痕熟悉的墨印,猝然心頭大震,瞬間望向鄧遺光:“這是……?”
階下衆臣見狀,紛紛垂首。惟有樓淩蹙眉發問:“敢問閣老,信中寫了什麼?”
齊策默默閉上眼睛,隐隐感覺山雨欲來。
鄧遺光不疾不徐開口,扔下石破天驚的巨大秘密:
“這是高祖皇帝寫給太原王氏及太原郡諸公侯的密令。”
煌煌大殿,千燈照徹。
林世鏡忽覺眼前一陣刺痛,也許是窺見皇家秘辛的後果。
蕭頌目光移向伏跪在地上的王崇,“王卿,可認得此信?”
王崇惶然搖頭:“罪臣……罪臣不知……”
“高祖皇帝賜給太原王氏的密令,太原王氏不知,鄧卿從何得來?”蕭頌平聲問道。
鄧遺光撩袍跪下,佝偻的身子微顫,“臣萬死。此三封密令,由高祖皇帝親自拟定,交由先師蘇橫,由先師親自策馬送入太原。”
他聲音很平緩,卻足夠讓殿上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元始六年,距今五十餘年前,高祖皇帝密令太原諸公于屏城圍殺上将軍姜穗,并毀屍滅迹。”
樓淩當即炸了鍋,高聲道:“什麼?!”
鄧遺光慢慢俯下身子,重重地磕了個頭,“密令中有高祖皇帝私印,臣不敢作假。先師蘇橫本應親自将數封密令銷毀,然先師對将軍姜穗之死始終耿耿于懷,愧疚至深,因而秘密留下其中三封,并在離世之前交給了臣。
“先師臨終遺命,若此案自此塵封于世,無人再重提舊事,便永遠不要将密令拿出來。但若……再有人涉入此案而生冤情,必得不惜自身,令此案真相大白天下。”
置生死于度外,但為一諾,但為,為臣之心、為臣之志。
高祖皇帝能奪天下,二人當居頭功。文蘇橫,官拜内閣首臣、掌天下吏治、神斷刑獄萬樁;武姜穗,官居上将軍,建神通軍鎮守西南關隘、扶神光軍為北疆藩籬,一道遠山紫,駭退敵軍十萬萬。
齊策已然駭在原地一動不敢動,他側首去看林世鏡,卻見林世鏡從容不迫,仿佛早早知曉一切。
他腦海裡忽然轉過一個念頭。
距冬月中旬王若蘭敲登聞鼓至今,一月有餘的時間裡,林世鏡在幹什麼呢?
王若芙困鎖孔雀台,林景姿與王若薔有性命之憂,難道林世鏡真能袖手旁觀嗎?他做得到?
杳無音訊的這段日子,當真隻是在“養病”嗎?
蕭頌步下台階,與衆臣不過三尺之遙。他近乎平靜地問:“鄧卿此來,是要狀告高祖皇帝才是莊國夫人之死的真兇嗎?”
鄧遺光老病之身再度叩首:“臣萬死。”
卻沒有說一句“不是”。
太原王氏奉皇命而殺,莊國夫人遵皇命而死。
鄧遺光并不起身,繼續道:“先師臨終前,曾對臣說,‘此生無愧于君,但愧嘉禾、更愧萬民’。”
嘉禾,上将軍姜穗的表字。
甘露降,風雨時,嘉禾興。「注」
“太原九公府兵圍殺上将軍那日,先師亦在。
“先師告訴臣,彼時上将軍力戰不肯降,誓要殺回神都狀告太原九公圍殺同僚之罪。然而,先師一到,将高祖皇帝親筆密信呈于上将軍後……”
鄧遺光忽然放低了聲音,塵封五十年的一聲哀歎:
“上将軍,棄劍赴死。”
樓淩失神跪到青磚之上,冰涼刺骨。
棄劍赴死……竟是棄劍赴死……
她想起當年明光殿,她當着崔慈音與鄧遺光的面,說了什麼來着?
“将軍死戰場,若為誅暴君、為庇護天下百姓而亡,自然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