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未來那一封賜給她的密令中,有蕭令佩的手筆。
而蕭令佩亦知。或者說,蕭令佩也無法确定,未來的自己,會不會是另一個下令圍殺上将軍的蕭姓皇族。
齊策思慮至此,忽而心口一沉。
他忙追出去,蕭令佩還沒走遠。
“公主!”
蕭令佩疑惑回身。
齊策緩緩走近,遞一把傘給她,笑道:“臣父母早亡,幼時借住伯父家中,常被伯父與幾位堂兄苛待。偶有一天,雪似今夜,我隻穿着單衣給堂兄當打彈弓的靶子。”
顫抖着、瑟縮着,一個瘦到畸形的小孩頭頂一個蘋果,臉上是被鋒利的石子兒劃出來的血痕。
堂兄嬉笑說他,爹娘都死了的小可憐,就會吸家裡血長大。
齊策憋着一口氣,憋紅了眼睛。
就在堂兄撿了一塊邊緣極為鋒利的石子兒挂在彈弓上時,一個衣裙幹淨漂亮的女孩一拳把堂兄撂倒。
“嘴巴不幹不淨的小缺德精,這顆石子兒這麼尖,你打算戳瞎他眼睛啊?心眼兒怎麼這麼壞呢!我回去要向父皇狀告你們!”
一向放任堂兄欺負他的伯父此刻也變了臉,一巴掌扇在堂兄臉上,“好啊你!我不在你就這麼欺負弟弟!”
齊策沒理所有人,默默回了房間。
後來他才聽說,那個女孩子是宮裡的延慶公主,來家裡找堂姐玩的。
延慶公主後來還托堂姐送了一件披風給他。因這一件披風,齊策在伯父家裡的日子顯而易見好過起來。
于是,他有了與堂兄一起進學的機會,日日念書,一直熬到拜曾經的禦史中丞為師,熬到他與林世鏡同年登科,是為當年榜眼。
若問齊策此生的恩人,一是老禦史,二,是當年仗義執言的小公主。
眼下,已經長成安國長公主的蕭令佩有些迷茫,“我不記得了。”
“臣記得就夠了。”齊策為她撐開傘,“是以,公主入朝,臣總是安心。”
在蕭頌的鐵腕手段之下,至少有一個蕭令佩,能在馬侍郎偶爾偷懶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能在王若芙呈上《保甯府軍妓之死》,直陳崇武軍改疏漏時,頂住壓力回複批文;能在明知蕭頌要殺太原王氏時,準許蕭領保下王若薔。
所以啊,公主不會的。
至今都沒有殺林世鏡的公主,不會走到高祖皇帝那一步的。
聽罷,蕭令佩笑笑,“是嗎?但我其實挺想殺林栖池的。”
齊策語塞,“公主……”
繡口錦心的小齊大人咳嗽兩聲,“想歸想,您不是沒殺他嘛……”
“罷了。”蕭令佩負手而立,“你既這麼說,我明日便去送一送樓淩。”
齊策展顔,“哎,夜深雪路難行,臣先送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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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一,蕭頌命樓淩為武威道行軍大元帥,攜左右骁衛共十萬馳援鳳陰關。
清晨,綿密下了好幾日的雪終于暫時停歇。
安國長公主蕭令佩着一身深紫,于城樓之上代聖上為大元帥送行。
蕭令佩斟一盞酒,遞給樓淩。樓淩起初略有些猶豫,一時沒有接過。
“前幾日,說要給你送幾條新鮮的魚。可惜事發突然,最後沒趕上。”蕭令佩道,“那便待你凱旋,到時,我親自捧去大将軍府。”
聽罷,樓淩望向她,四目相對,竟是雙雙淚光盈盈。
蕭令佩一笑,“阿淩,此去一路平安。”
樓淩也笑,接過酒盞一飲而盡,“來年春滿,熱酒鮮湯,與卿同飲。”
末了,樓淩從副将手中接過遠山紫,指腹輕輕摩挲過劍鞘。
她最後卻隻将劍柄上的銀墜子解了下來,遠山紫仍交還到蕭令佩手中,并道:“替我轉交給若芙。”
蕭令佩緘默片刻,“其實最有資格拿着它的人,還是你。”
“我不需要。”樓淩揚起頭,“我不是姜穗。我有我的劍,也有我的槍,我相信它們。”
“元帥。”齊策從群臣中走出來,“若芙重傷未愈,栖池在照顧她,他二人托付我轉告元帥——”
齊策放輕了聲音,“如今的神光軍将領之一廉鳴,是謝援的人。元帥此去,不僅要禦外敵,亦要防内賊。”
樓淩肅了臉色,“我明白。”
最後,齊策領百官向樓淩一揖:
“但願元帥此去,勢如破竹,無往不利。”
樓淩轉身上馬,寫着“淩”字的青色軍旗迎風獵獵。蕭令佩目送她,看見她堅毅的側臉,透過一身重甲,看她風沙摧遍的筋骨。
她是大元帥,是上将軍,是國朝的神兵利器,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樓淩。
身負淩雲志,不懼山巅之險、不畏山巅之寒。
樓淩高舉手中劍:“諸君,随我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