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武四年的春來得格外早,正月一過,皇都之内迎春遍開,嫩黃的花朵簇簇堆在枝頭,與煙柳交相輝映,景緻青澀而優美。
王若芙的手傷養了許久,林世鏡也在家裡陪了她許久。三徑風來閉門謝客,除去越王府邸王若薔的書信還能送進來,再不見外人。
這日,惠風拂銀鈴,林世鏡在柳下為她撫琴。
長相思,在長安。
美人如花隔雲端。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注」
若葦和王若芙裹着一條毯子,乖乖幫王若芙剝橘子,鹦鹉學舌跟着念:“美人如花隔雲端……”
王若芙用左手摸了摸她腦袋。若葦仰頭,“姐姐,我可以學彈琴嗎?”
袅袅琴音悠悠到末尾,林世鏡停了拂弦。
王若芙耳朵一動,對若葦笑道:“當然可以,去找世鏡哥哥教你吧。不過……”
她湊近若葦耳朵,放低聲音說了幾句悄悄話。
若葦聽罷,偷笑了一聲,下了榻三兩步跑到柳樹下,脆生生對林世鏡道:“姐夫,姐姐說你最後錯了一個音!”
林世鏡坦然:“為得芙妹顧,隻得時時誤拂弦了。”
正巧林景姿去越王府看過了若薔回來,順路伸手把若葦抱走,“要學琴,先習指法,母親教你。”
若葦想到林景姿教書時闆起的臉,不禁對着王若芙苦了臉——
不……我想要……姐姐姐夫教啊……
若葦無聲哭訴。
庭院内,王若芙走到林世鏡身邊坐下,左手五指撥過琴弦,終究調不成調。
林世鏡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原本柔韌有力的右手,如今隻能癱軟地垂下來,連屈指都難了。
近日他們總是靠在一起,卻對坐無言。
打破沉默的是右骁衛送來的一封信,王若芙拆開看過之後,立刻醒了神,對林世鏡道:“李娘子找到了!”
李霜是在北上潛逃的路上被右骁衛抓到的。
高陽與林世鏡把西南翻了個天,也沒一絲一毫李霜的蹤迹,是因人早早到了神都城郊,被藏在陸府的别業裡。
陸府敗落得突然,還沒來得及滅口,便滿門落了大獄。
李霜,就借得這片刻的機會,化名易容逃出了神都,沿着武威道一路向北。
荒涼的山腳之下,王若芙靜靜望着李霜。她手腳被縛了起來,因為長日奔波,皮膚粗糙皲裂,發端幹枯,淩亂地覆在臉上。
記憶裡,李娘子從來都是溫柔的、和藹的,仿佛對誰都不會生氣。
李霜吐出一口血沫,嗓子嘶啞得變了音調,“到底是落到你手裡了。”
王若芙俯視她,低聲問道:“你的真名,是什麼?”
“說了你也不知道。”李霜冷笑道,“我家破人亡時,連林景姿都還沒出生。”
王若芙見她不說,也不強求,隻道:“此處是何地,你知道嗎?”
李霜不答。王若芙便道:“二姐姐死後,就埋在這裡。”
荒涼墳頭,多的是無名屍體。王若蘭死在刑部的囚房中,無人為她斂屍,于是她便隻能與那些死刑犯的屍體一起,被兩鏟子土草草埋在這裡。
李霜半擡起眼睛,“你當我還會在乎嗎?”
頭發的縫隙間,她的目光嘲弄而陰毒,“把她嫁去陸府那天,她就不是我的女兒了。”
是人質,是工具,是李霜與陸府交易的憑證。
“先黃國公金氏,前朝首輔,國破後殉主,舉家亡故。人人都以為金氏一脈自此斷絕,但其實,當年金氏的幼女卻逃了出去。”
一道低沉穩重的聲音自李霜身後傳來。聞得此言,李霜當即面色大變:“你胡說!”
王若芙見了來人,垂首輕聲道:“桂大哥。”
“我是不是胡說,李娘子心中自然有數。”桂俨徐徐道,“幫金氏幼女逃出洛陽,并将她送到陵州的人,你難道忘了是誰?”
李娘子陡然一僵。
桂俨一聲低歎,“正是先祖,曆王桂恕。”
“前朝戰事未起時,先祖任江州判佐,與黃國公曾有一面之緣。”
彼時,桂恕尚未提起紅纓槍,仍在魚米之鄉任一個小小的刑獄官。那年江州出了一樁大案,株連官宦将近百人,最重要的那一份實證,便是由桂恕一人冒死送入州府。
雨夜,山路泥濘難行。
桂恕戴一頂鬥笠,一步也不敢停。
江州的官在身後追殺他,火把亮如白晝。
一個小小的刑獄官,自一樁案中窺見了國朝的危機。官官相護、官商勾結,甚至貪污軍資軍費,國朝從根系開始腐爛,若此案真相不能得見天日,國朝危矣!
那年二十歲,初初及第的桂恕心想,縱身死不足惜,但要為國朝、為萬民求一個真相、求一條活路!
然而,他身後的力量實在太龐大了。
被追兵抓捕那一刻,桂恕死死護住了懷中的證據——
就是在這生死一刻,他等到了策馬趕來的黃國公。
原是黃國公聽聞了江州之案,恐證據被毀,親自來江州取證,恰好趕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下了桂恕性命。
桂恕将案卷交給黃國公,黃國公首輔之尊,竟俯身向他一揖:
“國朝若還有救,頭功當予卿!”
滿臉鮮血與泥土的桂恕隻是暢懷一笑,“但願雲開霧散,長安複清明,再與公痛飲。”
然而,桂恕最終沒能得到真相。
他隻聽說了首輔黃國公被貶益州的噩耗。
那時,桂恕才明白,何為官倉老鼠大如鬥。縱是黃國公,亦難以一己之身力挽狂瀾。
他閱遍了江州官場之黑,但江州,不過是國朝的一個縮影。
恰逢高祖皇帝蕭晉于淮陰起事,桂恕憤而投筆從戎,一封書信寄去益州,盼黃國公能及時醒悟,若舊不能救,便拓開一片全新的青天。
隻是黃國公沒有答應他。
各地紛紛起事,危難之際,前朝皇帝複用黃國公為首輔。
桂恕與黃國公的第二面,就是在洛陽城破那日,黃國公自城樓之上一躍而下,以身殉國。
後來他輾轉得知黃國公最後将小女送出洛陽,幾度追蹤,才在衛州附近找到了那個女孩,命人撫養她長大、為她操持婚事。
黃國公幼女最終難産而死,隻留下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