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彈指一揮間,林世鏡也是近而立之年了。王若芙左瞧瞧右瞧瞧,跨過門檻,忽地笑了:
“你怎的不見老?”
那道熟悉的聲音一如清泉,潺潺流進林世鏡耳朵。他敏感地察覺到輕微的嘶啞,問道:“你染風寒了?”
前日趕路受風,燒得昏昏沉沉,灌足了三大碗藥才敢啟程。眼下臉上還有些浮紅——沒想到逃過這人眼睛,卻逃不過他耳朵。
王若芙心虛地輕聲道:“已經好了。”
林世鏡幽幽輕歎一聲,伸手拽過她手腕,連着披風一把将人擁進懷裡。
“哎,衣服上都是灰!”
王若芙抗拒了一陣,發覺掙紮無果,林世鏡反而抱得更緊。
于是放縱地将臉埋在他頸邊,木芙蓉香氣萦繞鼻尖。
太久了。
她在萬裡獨行路上,受風霜摧折卻步履不停,遇刀劍相逼卻半步不退,太久了。
林世鏡橫掌在她腰間度量,倒是沒瘦。隻是摩挲過手背掌心,竟又添新傷了。
“我從西南帶回了一些新藥,回頭讓青青試試。”王若芙道。
這幾年她仍舊多在南邊奔走,去過傳聞中的蠱地甯夷、據說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湘西,甚至扮作異鄉人,坐船闖出南海關外。
除了為她自己、為蘭台,也為林世鏡的眼睛。
青青來了神都後,翻遍醫書古籍後搜羅出幾味罕見的藥材,也許對林世鏡的眼睛有奇效。隻是多生長在人迹罕至的偏僻之處,有些甚至可能已經佚失。
王若芙行走深山老林最有經驗,她拿了青青畫的藥材圖之後,說走就走。在奔忙“蘭台改制”的間歇裡見山攀山見海渡海,有什麼藥材就立刻随信寄回神都。
可惜都不大管用。
不過無論多少次不管用,林世鏡仍爽快答道:“試試呗。我去請青青過來。”
林世鏡雖看不見了,眼睛卻仍保持得很好,形狀漂亮、瞳孔墨黑,若不仔細看,依舊是那個生着多情桃花眼的俏郎君。
王若芙換了身青衣,撐着下巴坐在一旁,看青青為林世鏡調制滴進眼裡的藥汁。
濃墨一團,滴進去時林世鏡不自覺蹙了眉。
王若芙問:“是疼嗎?”
“不疼。”林世鏡笑笑,“隻是很涼。”
青青卻闆着臉道:“西南深山裡長的藥草多刺激性強,疼是肯定的。”
她餘光瞟見王若芙眉心蹙起目光盈盈,當即又道:“但林大人眼睛本來也沒多大希望了,死馬當活馬醫,該用的藥必得都試試,總之不會比現在更差。”
王若芙軟下來的心腸又被她兩句話說硬了,坐近了握住林世鏡的手,“那你忍忍?”
林世鏡指腹刮過她掌心,輕輕地“嗯”了一聲。
約莫半個時辰,林世鏡似乎感覺到王若芙掌心的冷汗。青青為他揭下蒙眼的白布,王若芙忙問道:“如何?”
眼前是微弱的白光,依稀有模糊的輪廓。
他覺得那應是很漂亮、很秀麗、很堅韌的線條。
但到底是看不清。
王若芙目光一黯,縱是早知如此,卻也難逃希望落空的遺憾。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外間便有個内侍風風火火闖進來,尖着嗓子道:“聖上請蘭台大人去千秋殿——”
“知道了。”王若芙不耐應聲。
林世鏡安慰地拍拍她手背,“去吧。聖上大概是要許你升官了。”
王若芙腹诽,好端端的,“蘭台改制”剛有了起色便要為她調職,焉知不是害怕她在蘭台根系太深的緣故?
起初蕭頌不同意“蘭台改制”,即是不願“民聲”沸于“官聲”。若非延慶有意推波助瀾,王若芙又陸續調查出幾個貪腐大官,“蘭台報”未必能成行。
民聲民心,向來是國朝的“軟”命脈。
而今拿捏這“命脈”的,首位當屬王若芙,排到之後才是朝廷、是官府、是千秋殿。
蕭頌仍如一具冷肅的鐵甲,高坐萬世千秋的牌匾之下。
王若芙借着擡頭的一刹,瞟見他愈發無情的面龐。
他已活成了一塊冷冰冰的聖上金印,再沒有人的溫度、人的情感。
也許這樣的人才能是聖主明君吧。至少他即位的日子裡,逢貪官則斬、逢污吏則殺,數度革新政令,輕徭薄賦、還田于民,又借“蘭台改制”廣開言路。
至崇武七年末,國庫殷實、官民皆富,疆土從鳳陰關北擴到姑藏山。
這是個足以流芳千古的聖君。
但,不是王若芙願意效忠的君。
她跪了下來,垂眸輕聲道:“臣王若芙,叩見聖上。”
蕭頌讓她起身,平聲道:“頸側怎麼傷的?”
“查出思州刺史與甯夷郡守勾結貪墨造堤壩的錢款,被甯夷郡私兵劃了一道。”
險而又險,隻差一步就能将她割喉而死。
蕭頌默了一刹,忽道:“除你之外,再無人能做合格的蘭台令史。”
王若芙不接話。
“但,天官尚書忽然病逝,于吏治一道,一時之間,朕想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選。”蕭頌道,“所以調你離開蘭台,也是無奈之舉。”
王若芙心想說得倒好聽,面上卻不表露什麼,風平浪靜道了句:“臣明白。”
不知過了多久,她與蕭頌就這樣不上不下地僵持着。